于是,广场上便响起了这片沉闷的、如同潮水般起伏的嚎啕之声,听起来声势浩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假和空洞。
林霄也依礼哭着,但他更多的精力,用在观察和思考上。他偷偷抬眼,望向丹陛之上,那重重宫阙深处。他能想象到朱元璋此刻的悲痛与愤怒,也能感受到跪在前排的那些勋贵武将、部院堂官们身上散发出的不安。尤其是那些与蓝玉案曾有牵连、或与太子关系过于密切的官员,他们的哭声往往格外“响亮”,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与悲痛,洗刷可能的嫌疑。
“太子一去,陛下为皇太孙铺路,清洗的范围,恐怕会比蓝玉案时更广、更深……”林霄心中寒意更甚。朱元璋对太子寄予的厚望有多深,如今的失望和为确保幼主顺利继位而清除障碍的决心就会有多坚决。
这是一场可以预见的血雨腥风。
而他自己,这个因太子曾有过一丝赏识、又新近简在帝心的“干才”,处境顿时变得极其微妙和危险。
哭临仪式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官员们才在太监的示意下,依序起身。许多人已经腿脚麻木,需要旁人搀扶。林霄随着人流,沉默地退出宫城。返回翰林院的路上,气氛依旧压抑得可怕。
回到翰林院,院内的景象更是印证了林霄的预感。掌院学士孙耀宗告假未归,据说是在家“悲痛过度,需静养”。其他官员也大多无心公务,三五成群地聚在值房或廊下,低声议论着,脸上满是忧色。见到林霄回来,几个平日还算交好的同僚围了上来。
“林侍读,宫里的情形……如何?”一位姓王的修撰压低声音问道,眼中满是探寻。
林霄摇摇头,脸上带着适度的悲戚与疲惫,低声道:“还能如何?陛下哀痛,百官悲恸,一切依礼而行。只是……太子殿下英年早逝,实乃国家之大不幸。”他刻意将话题停留在对太子本身的哀悼上,避免任何对未来的揣测。
“是啊,太子殿下仁德……唉!”另一位同僚叹道,“只是这往后……林侍读,你如今是侍读,常在陛下左右走动,可曾听闻……陛下对日后朝局,有何圣意垂示?”这话问得就有些露骨了,显然是想从林霄这里打探风声。
林霄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肃容道:“李兄慎言!此等关乎国本的大事,自有陛下圣心独断,岂是我等微末小臣可以妄加揣测的?我等身为臣子,当此国丧期间,唯有恪尽职守,谨言慎行,尽忠守孝,方是正理。一切,但凭陛下宸衷。”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也告诫了同僚。
那几位同僚见林霄口风如此之紧,且抬出了“陛下宸衷”这顶大帽子,也不好再问,只得讪讪地附和了几句,各自散开。
林霄回到自己的值房,关上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必须更加小心。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和解读。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白色笼罩的、毫无生气的庭院。太子的薨逝,如同推倒了一块巨大的多米诺骨牌,后续的连锁反应才刚刚开始。
朱元璋的清洗,勋贵集团的恐慌,文官集团的重新站队,以及……燕王朱棣那颗已然被触动的、争夺最高权力的野心……所有这些,都将在这片白色的悲伤背景下,激烈地碰撞、交锋。
“树大招风……”林霄心中默念。
朱元璋为皇太孙朱允炆铺路而进行的清洗,很快就要超越蓝玉案的范围,而他林霄,因为才干和与朱标那一点点旧谊,很可能已经引起了猜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之前的种种危机,无论是空印案下的死谏,还是淮西的贪墨案,虽然凶险,但总有脉络可循,有规则可依。但眼下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源于最高权力继承的断层,源于一个悲痛且猜忌心极重的老年帝王的终极布局,其残酷和不可预测性,将远超以往。
他必须尽快与苏婉取得联系,商议应对之策。同时,他也要利用翰林院侍读的身份,更加密切地关注宫中的动向,尤其是皇帝对官员态度的任何细微变化。
接下来的几天,国丧礼仪仍在继续,但朝堂之上的肃杀之气已越来越浓。
先是几位与已故太子过往甚密、且本身在朝中颇有影响力的东宫属官,如太子宾客、詹事府官员等,陆续被御史弹劾,罪名五花八门,从“辅导无方”到“结交外臣”不等。朱元璋的处理方式异常迅速和严厉,或罢官夺职,或贬谪远疆,丝毫没有因为国丧期间而手软。
这无疑是一个清晰的信号。
皇帝开始动手了。
清洗的矛头,首先指向了太子身边的“旧人”。
这股寒风,自然也吹到了翰林院。虽然目前尚未直接波及林霄,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羡慕嫉妒之外,更多了几分审视和幸灾乐祸,仿佛在等待着他这个“新贵”何时会从高处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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