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凯文的身影，出现在基地那间少有人至的，忏悔室外。
与其说是宗教场所，不如说是一个提供绝对安静，用于自省和精神疏导的，特殊房间。
金属的门扉，冰冷而厚重，与他此刻的心境，莫名契合。
他推门走入。
室内光线，柔和而黯淡，只有一盏孤灯，照亮着简单的座椅。
阿波尼亚早已静候在此，她坐在阴影中，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苍白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悲悯而洞察的神情，仿佛早已预见了他的到来。
凯文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挺拔的身姿，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如同沉默的山峦。
没有立刻开口，冰蓝的眼眸低垂，似乎在组织语言，在与内心，某种陌生的情绪对抗。
良久，低沉的声音，才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极少出现 近乎困惑的…
滞涩：
“阿波尼亚…
我，或许在对待…爱莉希雅的问题上，出现了误判。”
他抬起眼，看向阴影中的修女，那目光锐利依旧。
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夹杂了一丝寻求答案的审视：
“我如今的逻辑告诉自己，她的存在本身即是最高等级的风险变量，必须予以最高级别的警惕与控制。
这是基于如今文明存续，概率最大化的最优解。”
“但…”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汇，“…众人的反应，包括阿梅…
他们的疏离，似乎在证明，这条‘最优解’，产生了…
负效益。”
“如今，我该如何对待她？
是继续坚持既定的风险评估，还是…存在另一种，我未曾考虑到的‘解’？”
他将困扰自己的矛盾，以一种近乎提交战术报告的方式，陈述。
阿波尼亚静静聆听，没有打断。
直到凯文说完，室内重新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她才缓缓睁开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的眼眸。
“凯文，”
她的声音空灵而舒缓，如同教堂中回荡的管风琴，“你的困惑，源于你将‘存在’本身，与‘意志’和‘行为’，过于彻底割裂。
你评估的是‘律者’这个概念，所带来的潜在威胁，却忽略‘爱莉希雅’这个个体，至今所展现出的全部轨迹。”
她微微前倾身体，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她圣洁的轮廓：
“你问我，该如何对待她。
答案或许并不在遥远的定义或冰冷的概率之中，而就在你的身边，在一个你已经目睹，却未曾深入理解的例子里。”
凯文的目光微凝。
阿波尼亚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般的笃定：
“我们身边，就存在着一个活生生的例证啊—
阿华，与识之律者。”
“识之律者，其存在本质，同样是律者，是意识的化身。
其力量同样莫测，其性格更是…难以约束。”
阿波尼亚的措辞带着一丝委婉的无奈，“若严格按照你的风险评估逻辑，她或许也应被列入‘极高风险，需严格管控甚至清除’的名单。”
“但是，华是如何对待她的？”阿波尼亚问道，并不需要凯文回答，她继续说了下去，“华看到的，不仅仅是‘律者’的身份，不仅仅是那不受控的力量和惹麻烦的性子。她看到的，是那个在绝望中诞生的、迷茫的、渴望被理解和接纳的‘另一个自己’。她选择了理解、引导、包容，甚至是……无条件的守护。”
“她接纳了识之律者的全部——她的力量，她的麻烦，她的愤怒，以及她那深藏在嚣张之下的、一丝对‘联系’与‘认可’的渴望。华用她的耐心与坚韧，试图去化解那份暴戾，引导那份力量，而非简单地将其视为威胁予以排除。”
阿波尼亚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凯文冰封的外壳，直视其核心：“这份接纳与引导，并非源于天真或软弱的感性。恰恰相反，它需要更强大的勇气、更坚定的意志，以及……对‘可能性’更深远的洞察。它是在直面风险的同时，依然选择去尝试驾驭风险，而非被风险支配。”
“华与识之律者之间的关系，证明了即便是在‘律者’与‘人类’这两个看似绝对对立的身份之间，也存在着构建超越单纯威胁与利用的、更复杂、也更坚韧的纽带的可能性。”她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词，清晰而有力，“这条纽带，无法用你现有的风险模型完全量化，但它所蕴含的潜力与稳定性，或许远超一次简单的‘清除’所能带来的短期安全。”
“所以，凯文，”阿波尼亚总结道，语气恢复了平和的悲悯，“你该如何对待爱莉希雅？或许，你可以暂时放下那柄名为‘绝对理性’的标尺，尝试像华观察识之律者那样，去更全面地观察爱莉希雅——不仅仅是观察她作为‘律者’的潜在威胁，更要观察她作为‘爱莉希雅’这个个体，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所流露的每一份情感，所守护的每一次承诺。”
“信任的建立，从来不是基于完美的风险评估，而是基于对行为一致性的观察，以及对那份超越身份与力量的、名为‘心意’的事物的……勇气与认可。”
阿波尼亚的话语，如同在凯文那由绝对零度逻辑构筑的世界里，投入了一颗关于“可能性”与“关系”的种子。它没有提供具体的操作步骤，却指出了一个他从未认真考虑过的方向。
凯文沉默地坐在那里，冰蓝色的眼眸中，数据流般的光芒再次飞速掠过，但这次，似乎不是在计算毁灭的概率，而是在尝试解析一个名为“华与识之律者”的、复杂无比的“社会关系模型”。
他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但那份凝固的困惑，似乎开始缓慢地流动、重组。
阿波尼亚看着他，知道话语已经送达。她重新闭上双眼，回归到那片属于她的、静谧的阴影之中。
忏悔室内，只剩下孤灯与沉默的战士，以及一颗……刚刚被植入的、关于“另一种可能性”的、极其微小的冰核。它能否融化，又将孕育出什么，唯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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