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这个词,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刺穿了战壕里积攒了二十多天的麻木外壳。
原本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的士兵们,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着,纷纷从掩体、从踏台、从积水的角落里站起身,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挥舞着帆布包的瘦小传令兵。
人群开始涌动,缓慢而坚定地围拢过去。疲惫和寒冷似乎被短暂地遗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近乎贪婪的渴望。
家书,在这个死亡随时可能降临的地方,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凭证,是证明自己还作为“人”而非战争机器零件存在的微弱证据。
“我的!有没有我的?勒布朗·泰普!”勒布朗挤在最前面,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嘶哑。
“别挤!都他妈的别挤!一个个来!”传令兵被围在中间,瘦小的身体几乎被淹没,他竭力维持着秩序,声音在人群的嘈杂中显得微弱,“我念名字!念到名字的过来拿!”
他费力地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沓信件和几个小包裹,开始大声念诵上面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被喊出,都伴随着一声急促的回应,一只只因为寒冷或激动而颤抖的手从人群中伸出,急切地接过那薄薄的信封或小小的包裹,仿佛接过的是生命本身。
“卡娜·勒菲弗尔!”
卡娜原本站在艾琳身边,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拥挤的人群,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浑身一颤,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她求助般地看向艾琳。
艾琳轻轻推了她一下:“去拿。”
卡娜这才鼓起勇气,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挤进人群,小心翼翼地接过了一封信和一个小小的、扁平的包裹。
她紧紧地将它们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快步退回到艾琳身边,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
她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裹,里面是一张用硬纸板小心保护着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对面容朴实、带着温和笑容的中年夫妇坐在椅子上,中间站着那个小女孩,就是卡娜。这是她的全家福。
卡娜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父母和弟弟的脸庞,眼眶迅速湿润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形成一个混合着思念与幸福的、有些滑稽又无比动人的表情。
名字还在继续念着。有人欢呼,有人沉默地攥紧信件退到一旁迫不及待地拆开,有人失望地垂下头,继续等待下一个名字。
然后,传令兵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惊讶:“艾琳·洛朗!……嚯,你的不少啊!”
艾琳愣了一下。她的?她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战争开始前她还能收到索菲的信,但随着部队频繁调动,战线混乱,通信早已彻底中断。
在周围士兵有些讶异的目光中,艾琳走了过去。传令兵递过来的,不是一封,而是四封信。
信封大小不一,磨损程度也不同,最上面那封甚至边角卷曲,沾染着不知名的污渍,邮戳的日期已经是马恩河战役期间的。
她默默地接过这叠沉甸甸的信件,手指触碰到粗糙的纸质,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被时间延迟了的联系,是跨越了尸山血海才抵达她手中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她回到之前靠坐的位置,没有立刻拆信,只是将信件放在膝上,目光有些游离。
四封。她有多久没有给索菲回信了?在罗库尔那段相对“安稳”的休整期,她沉浸在肉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麻木中,竟然完全忘记了要写信报平安。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懊恼。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索菲在巴黎,该是多么焦灼地等待着只言片语?
平安夜。这个特殊的日子,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因生存而变得粗糙冷漠的内心里,那片被刻意遗忘的柔软角落。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从自己那个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背包侧袋里,取出了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物件。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支钢笔。
银白色的笔身,上面蚀刻着精致的鸢尾花纹路。是与索菲相识后不久她送的那支,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礼物,与这里的泥泞和野蛮格格不入。
她旋开笔盖,露出依旧完好的金色笔尖。然后,她又找出一张相对干净、但边缘已经起毛的纸,铺在膝盖上。
她得写回信,就现在,趁这短暂的空隙,趁这被家书勾起的、尚未完全冻结的情感还能驱动她的手指。
就在她准备落笔时,旁边传来卡娜怯生生的声音:“艾琳姐……”
艾琳转过头。卡娜手里捏着那封已经拆开的信,脸上带着窘迫和期待:“我……我有些词不认识……能……能请你帮我读一下吗?”
艾琳看着女孩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钢笔。“好。”
她接过那封信。信纸很普通,字迹有些歪斜,看得出是请人代笔的。艾琳开始用平稳的、没有什么起伏的语调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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