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证和学位证,两本深蓝色硬壳册子,安静地躺在吴迪那个磨损得露出内衬布的行李箱最底层。没有烫金的校徽,没有隆重的拨穗仪式,甚至连个像样的封套都没有。四年光阴,像指缝里漏掉的沙,最终凝结成的,不过是这两本薄薄的、盖着钢印的纸。没有奖学金证书的鲜红点缀,没有恋爱纪念品的甜蜜负担,履历表上“获奖情况”和“社会实践”那两栏,苍白得如同他此刻的脸色。这或许就是沉默的大多数吧——吴迪捏着那两本册子走出宿舍楼时,看着身边同样拖着行李、脸上带着相似茫然的同学,心里模糊地想。没有惊涛骇浪,只有平静的搁浅。
火车颠簸着将他送回那个被青山环抱的小村。推开熟悉的院门,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安稳。爷爷正佝偻着腰在院角劈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奶奶闻声从灶房探出身,围裙上沾着面粉,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迪娃!回来啦!”
晚饭是油汪汪的腊肉炒萝卜干,金黄的炒鸡蛋,还有奶奶特意熬得浓稠的小米粥。饭桌上,吴迪从行李箱里珍重地取出那两本册子,递到爷爷奶奶面前。爷爷放下筷子,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他眯着有些昏花的眼睛,手指笨拙地、近乎虔诚地摩挲着封面上凸起的校名和国徽图案,又翻开内页,辨认着上面印刷的姓名和专业。他看得极慢,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漾开一种混合着欣慰、骄傲和如释重负的亮光。
“好……好啊!”爷爷的声音有些发哽,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遇到甘霖般舒展开,“我娃是大学生了!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他反复念叨着,把证书递给旁边的奶奶。奶奶接过去,手指同样仔细地摸着那硬硬的封面和内页光洁的纸张,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好!真好!咱家也出大学生了!赶明儿镶个框,挂堂屋里!”
昏黄的灯光下,两张布满风霜的脸,对着两本冰冷的证书,笑得如同拥有了稀世珍宝。吴迪看着爷爷奶奶发自内心的喜悦,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这份沉甸甸的欢喜,让他心底那点关于大学四年虚度的、隐秘的空洞感,变得更加尖锐和难以言说。家的温暖像短暂的止痛药,药效过后,现实的冷硬触感更加清晰。
短暂的停留如同一个温暖的驿站。几天后,吴迪再次背起行囊,这一次的目的地是离家最近的地级市——清江市。未来像一片浓雾,他看不清方向,只知道该往那个能提供工作机会的地方走了。
清江市的空气带着工业城市特有的、微带粉尘的湿润感。高楼不多,街道略显陈旧,但比家乡的县城繁华了太多。吴迪站在略显嘈杂的汽车站出口,第一个现实问题如同冰冷的铁板,拍在脸上:住哪?
出发前,他已经在几个租房APP上反复浏览过。动辄一千五六的单身公寓,是他负担不起的奢侈幻想。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刺眼的分类标签上:“经济单间”、“床位出租”。点进去,照片上的房间狭小逼仄,墙壁斑驳,光线昏暗。描述里大多带着“拎包入住”、“近地铁/商圈”的诱饵,以及“限一人”、“限男性”的冰冷条款。他筛选了半天,加了几个头像看起来还算正经的中介微信。
第一个中介是个语速飞快的年轻男人。他骑着辆小电驴,把吴迪带到一片外墙灰暗、楼间距狭窄的老式居民区。“兄弟,刚毕业是吧?理解理解!这地方性价比绝对高!”他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栋单元楼锈迹斑斑的铁门,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的混合气息。
推开三楼的一扇门,眼前的景象让吴迪的心沉了下去。所谓的“三室一厅”,早已面目全非。客厅被粗糙的石膏板隔断硬生生劈成两个狭长的单间。原有的三个卧室门紧闭着,显然也各自为政。中介推开其中一个单间的门:“喏,这间刚空出来,朝南,有窗!月租八百五!”
房间小得像个鸽子笼。一张窄小的单人床几乎顶到了墙边,一个掉漆的简易布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就塞满了全部空间。所谓的“窗”,是阳台被封死改造后留下的一小块玻璃,透进来的光有限。最令人窒息的是墙壁——薄薄的石膏板,隔壁房间开关灯的“啪嗒”声、咳嗽声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手机外放的抖音神曲。
“卫生间和厨房公用。”中介拉开另一个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尿臊味、消毒水味和食物腐败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狭小的卫生间里,马桶圈上有可疑的黄渍,地面湿漉漉的,粘着头发和黑色的污垢。洗脸池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漏水。厨房更是惨不忍睹,油腻的灶台积着厚厚的黑垢,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水池里堆着没洗的碗筷,几只苍蝇嗡嗡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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