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撕开硝烟时，带着一股子焦糊的腥甜。梁山河趴在砖窑顶，狙击镜里的景象像被血浸透的宣纸——二十四门重炮半数炸成扭曲的废铁，炮轮旁、壕沟里、暗堡残垣下，层层叠叠的尸体交缠在一起，中国士兵的灰军装与日军的黄军装糊在一块儿，被凝固的血痂粘在焦土上，分不清谁是谁。
风卷着碎布片掠过，那是陈武尖兵组的军装一角，上面还留着火焰灼烧的黑洞，像一只睁着的、空洞的眼。梁山河的指节攥得发白，镜筒狠狠顶在眉骨上，疼得他眼眶发酸，却不敢闭眼——他怕一闭眼，就会看见张耀明靠在炮轮边的模样，团长手里攥着的照片被血泡得发胀，上面的女人和孩子笑脸早已模糊，却还死死贴在胸口。
“组长，该走了。”老郑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狙击枪托断了，肩上扛着个昏迷的伤员，那是尖兵组的小个子，肚子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裤腿上沾着半截日军刺刀的碎片。砖窑下的麦田里，烧焦的麦秆噼啪作响，偶尔有未爆的手雷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像是死神的低语。
梁山河缓缓起身，脚下的砖屑簌簌掉落。他最后望了一眼炮阵地，那里曾回荡着迫击炮的轰鸣、汤姆逊的扫射声，还有弟兄们“冲啊”的呐喊，此刻只剩死寂，只有远处日军清理战场的零星枪声，像钝刀子割在心上。
“收拢弟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喉咙都疼得冒烟。
三百米的路，他们走得如同翻越刀山。反坦克壕里的积水泛着黑红色，踩下去能没过脚踝，鞋底碾过碎弹片和凝固的血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老郑弯腰从水里捞出个东西，是小李的小木牌，“李建国”三个字被血糊了一半，背面“四川泸州人”的刻痕却依旧清晰，边缘还挂着一丝碎肉。
“班长……”一个新兵看到壕沟壁上嵌着的半只手，那手上还攥着半截炸药包引线，突然腿一软跌坐在水里，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梁山河扶他起来时，摸到新兵后背的烧伤，皮肤已经焦黑起泡，可少年只是咬着牙，把小木牌塞进怀里，哑着嗓子说：“俺替他带回去，交给俺叔，他叔在泸州种地。”
顺着暗堡的残垣，他们陆续找到幸存者。吴栓子蜷缩在土坑里，怀里抱着李凡的遗体，少年的胳膊被烧伤，脸上满是黑灰，唯有那双眼睛通红，死死咬着嘴唇，嘴角渗出血丝——李凡的军装烧得不成样子，后背的皮肤焦黑卷曲，怀里还揣着那个红布平安符，布片已经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依旧完好。
“陈哥呢？”吴栓子看到梁山河，突然放声大哭，“李凡哥为了护俺……陈哥他冲进去就没出来！”
梁山河的心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在暗堡废墟里翻找，摸到陈武那把汤姆逊，枪托被砸弯，弹鼓空了，枪身上还沾着干涸的血，却始终没找到陈武的身影。直到在一门炸歪的重炮下，看到半截染血的军裤，裤腿上有个熟悉的破洞——那是陈武爬铁丝网时勾的，他曾笑着说“命大，没被机枪扫到”。
太阳升到头顶时，幸存者终于聚到了一起。老郑一个个点名字，每喊一个，要么是沉默，要么是一声微弱的应答，最后他瘫坐在地上，泪水砸在焦土上：“组……组长，就57个了。”
57个人，没有一个完好无损。李二狗被两个新兵架着，一条腿齐膝被炸断，伤口用绑腿草草缠着，血还在往下渗，他怀里死死抱着那支春田狙击枪，枪管上的瞄准镜碎成了蛛网，却依旧不肯松手，嘴里反复念叨：“800米……还能打……”
医疗组的高岚头发散乱，白大褂被血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手臂被刺刀划开一道深口子，血顺着指尖滴落在药箱上。她蹲在伤员中间，颤抖着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她从牺牲士兵身上收来的家书，有的只写了半页，有的字迹被血糊得看不清，最上面那封，是张耀明写给家人的，只有一句话：“俺守国土，勿念。”
“呜呜……”一个护士看着家书，终于忍不住哭出声，“他们有的还没来得及……给家里报平安……”
高岚猛地咬住嘴唇，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却用力摇了摇头：“把信收好，咱们活着回去，替他们寄出去。”她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坚定，手指轻轻拂过纸页上的血痕，像是在抚摸那些年轻的脸庞。
梁山河扛起张耀明的勃朗宁，枪身冰凉，还残留着团长最后的温度。他又捡起陈武的汤姆逊，枪托上的木纹被汗水浸得发亮，那是无数次握枪留下的痕迹。“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撤离的队伍像一条受伤的蛇，在焦土上缓慢挪动。李二狗疼得浑身发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哼出声，只是偶尔低头，用额头蹭一蹭怀里的狙击枪，像是在跟老伙计告别；吴栓子背着李凡的遗体，少年的脊梁挺得笔直，怀里的红布平安符硌着胸口，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践行对战友的承诺；几个断了胳膊的士兵，用仅剩的手互相搀扶着，手里还攥着捡来的刺刀，警惕地盯着身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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