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那抹灰白的光线，像是垂死挣扎的烛火，勉强透过糊纸的窗棂，将静室照得影影绰绰，像一幅未曾着色的水墨画，笔触模糊，却压抑得令人心悸。
石玄曜在胡床上枯坐了一夜，掌心那枚被汗水浸透的木简，父亲齐景略那遒劲而熟悉的笔迹，此刻正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口反复灼烧，冰冷，又刺痛。
那并非寻常的疼，而是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屈辱与煎熬。
那些无人知晓的秘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背，如负千钧，每根脊椎骨都在呻吟，发出细微的抗议。
他谁也不想见，烦躁像一团无形烈火，在他胸中翻涌，烧得人坐立不安。
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静室中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足下波斯地毯的柔软，此刻也成了某种无声的嘲讽，仿佛嘲笑他内心的挣扎与无力。
父亲究竟是忠臣，还是叛徒？
沙门义仓那份南梁密信的冰冷字句，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不断刺入他心头，而祖父石弘渊那复杂难明的目光，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困缚。
两股力量在他脑海中反复撕扯，像两面血淋淋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声都在拷问他的信仰。
记忆里，那个巍峨如山，手把手教他握刀，指点他笔法的身影，又如何能与通敌卖国的罪证联系在一起？
他紧握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珠从指缝渗出，染红了掌心的旧疤。
那极致的痛，反而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乱的思绪，带来短暂的清明，却也更添几分血腥的真实。
去邺城？
那个金碧辉煌、却处处暗藏刀锋的囚笼？
一旦踏入，他便会远离沧海郡这唯一的根基，如折翼的孤鹰，任人宰割。
届时，又如何为父亲洗刷污名，为那些惨死的兄弟们复仇？
不！绝不！
他猛地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那是被过度用力而咬破的口腔。
“咚咚咚。” 门外，张穆之的声音透着焦急，像被风沙磨砺过的枯叶，带着一丝不祥的颤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少主，邺城来人了。”
石玄曜心头一紧，胃里没来由地一阵翻涌，仿佛要将昨夜的苦涩连同怒火一并呕出。
他将木简和账簿，小心藏入怀中最深处，贴着胸口，仿佛要将那份沉重刻入骨髓。
整理衣冠，嗓音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与警惕：“进来。”
一名身穿绯色官袍的宦官走了进来。
他面白无须，脸上擦着厚厚的香粉，那粉却像敷在死人脸上，掩不住一股陈腐的霉味，与他身上刻意熏染的兰麝香气混杂，令人作呕。
那味道甜腻得发齁，直冲鼻腔，让人心生厌恶。
身后跟着两名小黄门，手中捧着一个黄绫盖着的托盘，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托着什么稀世珍宝。
宦官见到石玄曜，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眼角的褶子挤得像菊花。
他尖着嗓音，刻意拉长了语调，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不适的油腻，黏黏糊糊地钻进耳膜：“咱家乃吏部主事，奉吏部尚书之命，特来为石都尉道贺！”
“贺？” 石玄曜的目光，像两道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射去，冰冷而锐利，瞬间刮过宦官脸上虚假的笑容，只留下一片僵硬。
“天大的喜事！” 宦官夸张地叫道，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能划破耳膜：“石都尉少年英才，于沧海郡力挽狂澜，斩杀叛将崔昭，功在社稷。
陛下龙颜大悦，吏部公议，特此征辟石都尉为…… 司徒府左长史！”
司徒左长史！从三品的文官。
一旁的张穆之，呼吸骤停，眼中是无法掩饰的狂喜与震惊。
这简直是一步登天！
然而，石玄曜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唇角反而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
司徒左长史？
一个远离兵权，整日与文牍笔墨为伴的清贵闲职，听着体面，实则如同拔了牙的老虎，再无半点杀伐气。
这是要将他这头在边境饮血的狼，从沙场调入邺城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拔掉他的利爪，磨平他的獠牙！
好一招困兽之计！
“咱家恭喜石长史，贺喜石长史！” 宦官笑容满面，那笑意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示意身后小黄门，将征辟文书和崭新官服呈上来。
石玄曜没有伸手，他沉默着，径直走向正厅。
宦官捧着文书，亦步亦趋地跟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令人作呕的笑容，那笑容黏在脸上，仿佛永远不会褪色。
他心中却暗自盘算着石玄曜的选择，像一只等待猎物落网的蜘蛛，耐心而阴鸷。
坞堡正厅，依旧是那副胡汉交融的异域风情。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仿佛能吞噬一切足音。
墙角摆着精致的鲜卑毡车模型，带着一股草原的粗犷与不羁。
石玄曜的目光，最终落在厅堂中央那张黑漆胡床上。
胡床，一种从西域传来的交腿坐具，在大魏贵族中极为流行。
它象征着便利与实用，也象征着那股尚未被汉家礼法完全束缚的，属于草原的自由与野性。
“石长史，请接旨吧。” 宦官见他不语，再次催促，语气中已带上一丝毫不掩饰的倨傲。
在他看来，这等天大的恩赏，无人能够拒绝。
石玄曜转过身，他看着宦官，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野性的弧度，像一头被激怒的狼，在决定撕咬之前，先露出獠牙，那白森森的尖利，让空气都冷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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