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市之内，更是另一番天地。
空气中混合着马匹的汗味、草料的霉味和胡人特有的羊膻，以及各种讨价还价的喧嚣，震耳欲聋。
强壮的奴隶，被粗大的铁链锁着，在管事们挥舞的皮鞭下，麻木地将一匹匹战马从船上牵下，他们的眼神空洞，像行尸走肉。
牙人们则满脸堆笑，唾沫横飞地介绍着马匹的优劣，嗓音粗哑，极力鼓吹。
石玄曜穿行其中，他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目光冷静地寻找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终于，在一个挂着 “契胡商队” 旗号的马圈前，他停下了脚步。
马圈里，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大汉，正叉着腰，用半生不熟的汉语破口大骂，嗓音沙哑，带着一股草原特有的粗犷：“他娘的！你们这什么破草料！掺了沙子不说，还一股霉味！想把我阿斯兰的马喂死吗？”
这大汉正是张穆之。
他此刻一身契胡打扮，脸上用颜料涂抹得又黑又红，眼神凶悍，匪气十足。
那股子粗鲁劲儿，若非事先知道，石玄曜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个活脱脱的契胡头领，与自己那个沉稳可靠、忠心耿耿的部曲将领联系在一起。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穿着华丽丝绸、身形略显富态的南方商人。
那商人名叫鉴南浔，是南朝有名的古董贩子，一双小眼睛里，总是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芒，像两颗滚动的算盘珠子。
石玄曜没有上前，他找了个不远处的草料堆，靠着坐下，装作歇脚的脚夫，冷眼旁观。
他知道，这出戏，是演给他看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藏着玄机。
“这位头领，消消气，消消气。” 鉴南浔脸上挂着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笑容，拱手作揖，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一丝精明，“草料有问题，我即刻命人更换。”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帕擦拭着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动作油腻：“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在评估着什么：“咱们还是谈谈正事要紧。”
说着，他拍了拍手。
一名护卫立刻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捧下来一个精致的木盒。
木盒打开，里面是六只码放整齐的越窑青瓷碗。
那青瓷，釉色青绿，温润如玉，碗口处隐有流光，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上品。
“头领请看。” 鉴南浔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像炫耀着自己的珍宝，“这可是今年开春，从会稽运来的最新一批‘秘色瓷’。”
他特意强调了 “秘色瓷” 三个字，那语气里带着对皇室贡品的敬畏与自豪：“专供南朝皇室的贡品。”
他凑近张穆之，压低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若不是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这等货色，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张穆之的目光落在瓷碗上，眼中的凶光，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恰到好处的贪婪，像一个被稀世珍宝迷了眼的粗人：“东西是好东西。”
他瓮声瓮气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情愿的认可：“可你这价钱，也太黑了点。”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桌上的灰尘都跳了一下：“六只破碗，就要换我一匹上好的战马？”
“头领此言差矣。” 鉴南浔笑道，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算计，“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如今南北和谈在即，这等雅物，在邺城可是千金难求。”
他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暗示着价值不菲：“一匹战马，换六只传家宝，您不亏。”
张穆之在马圈里，来回踱着步，时不时踢一脚地上的杂草，像在衡量着这笔买卖的得失。
突然，他停下脚步，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一拍大腿：“罢了！谁让老子就喜欢这玩意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随手一抛，扔在商人面前的桌子上，发出 “哗啦” 一声脆响：“一匹马没有！”
他粗着嗓子吼道，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肉疼，却又带着一丝豪爽：“这些，够不够？”
钱袋落在桌上，几枚银光闪闪的钱币，从袋口滚了出来，在桌面上叮当作响。
石玄曜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那不是北齐通行的五铢钱，也不是南朝的永安五铢。
那是波斯萨珊王朝的银币，每一枚都带着异域的古老气息。
银币呈不规则的圆形，正面是萨珊皇帝的侧面头像，古拙而威严。
而银币的背面，则是一个祭火坛，坛边站着两个祭司，姿态虔诚。
当石玄曜的目光，落在祭火坛上方时，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脑海中轰鸣作响，瞬间天旋地转。
在祭火坛的上方，赫然刻着一圈细密而清晰的星辰图案。
那不是随意的装饰，那是一幅完整的，以上弦月和金乌为中心的古代星图。
石玄曜的呼吸瞬间凝滞，一种冰冷的战栗，混杂着勘破天机的狂喜，顺着脊椎疯狂上涌，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想起了自己那枚 “沧海血刃” 虎符，虎符内侧，养母郝兰若刻下了一副残缺的北斗七星划痕。
这一刻，石玄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养母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轰鸣，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曜儿，记住，星辰不会说谎。它们是迷路人的眼睛，也是复仇者的刀。”
他明白了。
虎符上的北斗七星，根本不是一幅残图。
它是一个 “指针”。
而这枚萨珊银币上的星图，则提供了整个坐标系的 “原点” 和 “基准”。
两者结合，构成了一幅他从未见过，以上弦月为坐标，以北斗为指引的，更加复杂，更加完整的立体星图。
这才是真正的密码。
一个隐藏了二十年，横跨了南北，甚至牵扯到遥远西域的惊天秘密。
祖父让他来这里。
果然不是简单的接头。
这是在给他上最重要的一课。
一堂关于阴谋、背叛，和跨越生死的，布局之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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