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亮的办公室在二楼，窗外依旧热浪滚滚。凭窗能看到马路对面，一辆没熄火的奥迪里如是凉风习习。上午跟刘二明一伙有点小摩擦的黑眼圈鸡哥，此刻正窝在驾驶座上，犹自打着哈欠生着闷气。
“小逼崽子也敢顶二明滴旗号招摇，真他妈滴活腻歪了！回头我非得把他揪出来打个假！”
“跟娃娃家斗个啥气哩，不至于，”副驾驶座上，长相和身形与绰号相得益彰的瘦猴一面瞅着路对过的派出所大门，一面有口没心地劝解道。
“要不是你拦着，我早动手了！就那个、那个黄毛，我一拳就能把他揳死，你信么？！还有那个老家伙，假迷三道滴以为自己是谁！你说你瞅他面熟？萍阳城有头有脸滴人海了，老子就不认识他是哪根葱！”
“虎落平阳被犬欺！一大早就受这窝囊气，这要是在咱那片，老子分分钟废了这仨狗日滴！”鸡哥越骂火越大，歇气的空档瞟了眼瘦猴的后脑勺，才发现对方后面压根就没在听自己说话。
“光脚踩狗屎，倒霉催滴……”鸡哥自觉无趣闭上嘴，后连打了几个哈欠挪了几次屁股，无聊之极下换了个话题复开口道：“说起你家聪聪也气人，这八九年光景你该是好受滴？他看都没看过你一回不说，你倒好，一出来就热脸贴冷屁股。”
聪聪这个名字的号召力显然非同一般，只听瘦猴长叹一声回应道：“是我对不住聪聪和他妈在前呐，我进去头两年他妈就病死了，娃是凭自己本事上滴大学，考滴研，苦读五六年，要不是受我这个不争气滴老子滴影响，娃现在也不至于在派出所里当个片警，说到底，是我耽误了他呀。”
瘦猴神情落寞，又是一声长叹：“我就是想见娃一面……”
“这都是个人造化，那能全怪你呢？想当初……诶，算啦，不提这个，”自一个月前瘦猴出狱，类似这样的话鸡哥起码听了不下十遍，他勾指掏了掏耳朵，似乎那里真起了茧子，“问题是你家聪聪躲着不见你呀，就和今早一样，电话不接，问到派出所，一句话出任务去了你能咋样？天天在麻将馆，在派出所门口等消息？”说话鸡哥忽然嘿嘿两声，打趣道：“你别说，这几天陪你去派出所滴次数，比我这几年去滴都勤。”
瘦猴苦笑一声，转身探手拍了拍鸡哥的肩膀，通过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和感激。
鸡哥欣然接受，打了个哈欠道：“你家聪聪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说你刚出来就上赶着要见他，他肯定不干啊，哦，你进去一蹲就是十来年也没管过我，出来倒想我伺候你这个便宜老子，凭啥哩！”见瘦猴张嘴要分辩，鸡哥抬手阻止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可你挡不住娃这么想么，对么？你呀，无非是想给娃点补偿，可我问你，你拿啥补偿呢？可别跟我提什么责任啊，父爱啊，父爱值多少钱一斤，能当饭吃么？”
鸡哥一番话说得瘦猴愈发沮丧，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烟点着便是一阵猛抽。
鸡哥降下一截车窗，往外吐出一口烟气，偏脸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猴哥，你要实在想给娃留点东西，那啥都不如真金白银来滴实在！”说到这儿，他有意顿了顿，接着一言难尽道：“猴哥呀，咱这帮兄弟里我可就只认你，这几年多少人求着要跟我搭班子，我理都不带理滴，好歹我是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给盼出来了，咋样，跟我一块干吧！”
见瘦猴似有所动，鸡哥趁热打铁，豪气干云道：“猴哥，今天我就给你把话放这，两年，顶多三年，我保证你给娃买套百十平米滴房子！娃年龄也不小了，你总不能让娃在宿舍结婚吧？”
随之鸡哥的蛊惑，瘦猴脸上显现出几分神往之色，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因为鸡哥邀他干的事儿，着实让人有些犯难。
打在牢里的时候，瘦猴就抱着重新做人的想法再来过的，他要焕然一新，让对他有成见，以至于怀恨在心的儿子重新认识并接受他。然而现实比人强，他找过街道办跑过职介所，结果都不尽人意，想来没谁愿意请一个坐过牢的半大老头来给自个找麻烦。而今，他除了鸡哥视为宝藏、早前混社会积累的所谓江湖经验外，再一无是处，几乎是干啥啥不成。然而最让他倍感失落的是，他唯一的亲人，连一个见面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任谁也不想在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的苦日子里哪怕煎熬一天，瘦猴也不例外，鸡哥的话就像一针强心剂，从又激发起他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凭他对鸡哥的了解，其话能信一半就不错了，可就是这剩下的另一半的可能性，让刚才还心灰意冷的他动了心。不说三年，六七年能挣套房子，那也算峰回路转呐！到时候，聪聪不但有了婚房，自己也算有了养老的本钱！只求聪聪能慢慢原谅他，父子俩其乐融融就是他最大的愿望。
只要自己谨慎，再谨慎！只要挣够买房子的钱就立马收手！只要瞒住聪聪，只要……瘦猴努力说服着自己，可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路对过，派出所门楼子上的那颗，让他打骨子里望而生畏的国徽。
“可我才放出来……”瘦猴自言自语道。
“哎，打住打住，你说这话我咋就那么不爱听呢，我就是想让你帮我撑个场面要要帐啥滴，搞得好像你刚从火坑里爬出来我又把你往进推似滴！你咋就不想想，你进去这十来年是谁隔三差五去看滴你？！你出来那天又是谁大老远去接滴你？！猴哥，你拍拍良心，咱们原来那帮弟兄，包括你儿子，现在还有谁惦记你滴死活哩？只有我，我！”
镇场子要账？要真有鸡哥说得那么简单倒好了，回看对方那张因激动而充血的大饼脸，瘦猴无言以对。过了许久，他方才说：“行吧，我先试试水，但有一点我话得讲在头里，嫖赌毒有一样我立马走人！”
“擦个边总行吧？”鸡哥眯缝起眼，见瘦猴脸色不对才无奈道：“行吧行吧，嗐！我还不是想让你给娃存点，赶明见了那小子咱也有底气不是！也让那小子知道，他老子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的鸡哥张嘴一个哈欠，将烟头弹出窗外，冲反而愈显愁苦的瘦猴招呼道：“走吧我滴哥？咱在这块都快晃一天啦，这实在不是咱这种人说话滴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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