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缠绵的春雨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发细密,如烟似雾,将黑云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然而,山寨大议事堂内,却是一派与窗外湿冷截然不同的景象。
炭火盆添了新炭,烧得噼啪作响,散发出阵阵暖意,驱散了早春的寒意和湿气。足以容纳数百人的厅堂内,此刻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各营队正以上头目、匠作营各坊管事、内务堂各司执事,凡山寨中坚骨干,除必要岗哨外,几乎悉数到场。粗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混合着潮湿的皮甲、汗水和炭火的气味,形成一种独特而充满力量感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躁动与期待,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揭晓。
李晏并未高高在上地坐在主位,而是与墨尘、石勇等核心头领一同,坐在众人之前的长案后。这种平易的姿态,无形中拉近了距离。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堂下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被风霜刻上面庞的面孔,这些都是山寨如今真正的脊梁。
“今日春雨连绵,不便操练,正好,咱们关起门来,说说闲话,也驱驱这湿气。”李晏的开场白很平淡,却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竖起了耳朵,连炭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近来,外面的风声,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郡守府说咱们是前朝余孽,要割据称王。市井传言咱们穷凶极恶,杀人如麻。更有甚者,断了咱们的商路,抬高了盐铁价格。我想问问诸位,对此,你们是如何想的?”
堂下先是片刻沉寂,只听见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嗒嗒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头。随即,一阵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泛起。一名性情耿直、鬓角已见斑白的老队正忍不住站了起来,他双手粗糙,声音瓮声瓮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寨主!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的大道理!可俺知道,自打您来了山寨,领着咱们打土匪,分粮饷,定规矩,让弟兄们吃得饱,穿得暖,死了伤了家里也有依靠!这张文远狗官,除了盘剥百姓,还会做什么?他说咱们是恶匪,俺看他们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道出了许多底层士卒的心声。
“对!老王头说得在理!”
“咱们靠自己本事吃饭,开荒种地,保卫乡里,怎么就成了余孽了?”
“断了商路?哼,咱们有‘破山烧’,有这黑云山,开春了还能多种些粮食,饿不死!”
群情一时有些激愤,仿佛要驱散这春雨带来的阴郁和憋闷。李晏抬手虚按,示意众人安静。他没有直接评判对错,而是将目光转向身旁的墨尘,炭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墨先生,你读书多,见识广。依你之见,这张文远为何要如此污蔑我等?这天下,为何会乱到如今这般地步?如他这般官吏,为何能在这初春时节,依旧高高在上,视我等如草芥?”
墨尘会意,缓缓起身。他今日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清癯,与周围一众剽悍的武人形成鲜明对比,但当他站起时,自有一股沉静而渊博的气度弥漫开来,让喧嚣的厅堂迅速安静下来。他没有引经据典,而是用最朴素、最能让人听懂的语言,开始了他的讲述,声音平和却奇异地穿透了沙沙的雨声:
“诸位兄弟,”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仿佛在与每一个人对话,“老夫年少时,也曾寒窗苦读,想着有朝一日科举入仕,报效朝廷,光耀门楣,为这天下百姓谋一份太平。可这数十年来,老夫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大隋天下,是如何从当年的开皇盛世,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的境地。”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沧桑和沉重,将众人的思绪从这春日的山寨引向了一个更广阔、更令人心悸的时空画卷。
“究其根源,首在君王无道。”墨尘的声音沉痛,“炀帝杨广,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三征高句丽,你们可知,多少儿郎骸骨蔽野,埋骨他乡?开凿大运河,累死、饿死的民夫,何止百万?建东都,修离宫,耗尽天下民力,只为一人享乐。国库空了,便加赋税,巧立名目,层层盘剥;民夫死了,便再征发,不管农时,不顾民生。如此盘剥,百姓何以生存?诸位想想,这春耕时节,本该是播种希望、期盼丰收之时,却有多少人家因沉重的徭役赋税而误了农时,眼睁睁看着土地荒芜,等待他们的,或许只有下一个寒冬的饥馑与死亡?”
堂下鸦雀无声,只有雨水声和炭火声。许多出身贫苦的汉子低下了头,握紧了拳头,显然想起了自家或乡邻的类似遭遇。
“其次,”墨尘语气转为冷峻,“便是如张郡守这般官吏。朝廷要加税,他们便巧立名目,层层盘剥,中饱私囊。朝廷要征夫,他们便强拉壮丁,逼得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上行下效,吏治腐败至此,法度何在?公道何存?”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讥讽,“这春雨,本该是贵如油,滋养禾苗,孕育生机,如今在某些地方,却可能成了官吏催缴钱粮、逼得百姓卖儿鬻女的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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