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冲刷过的格丁根小镇,空气里带着一股清冽的草木气息,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潮湿与阴冷,却并未完全散去。弗里德里希·莫斯特教授走在通往那座孤零零宅邸的小径上,脚步不似昨日那般因震惊而虚浮,反而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庄严的坚定。他的怀里,揣着的不再是图书馆借来的过期期刊,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以及一份精心准备的、试图敲开那扇紧闭大门的说辞。
教堂外泥水洼里的惊鸿一瞥,如同一个烙印,深深灼伤了他的视网膜,更灼伤了他沉寂已久的心灵。那个瓷娃娃般脆弱女孩指尖流淌出的高维流形草图,那个与伯恩哈德·黎曼如出一辙的几何直觉,整整一夜都在他脑海中盘旋、放大,最终凝结成一个不可动摇的信念:他不能任由这颗可能照亮未来数学星空的火种,在这闭塞的环境里默默熄灭。
开门的依然是汉娜。她看到莫斯特教授,刻板的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与戒备。这位陌生的老先生昨日在雨中的突兀出现和随后对艾莎小姐的关注,显然引起了她的疑虑。
“您好,夫人,”莫斯特教授摘下帽子,露出花白的头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温和而值得信赖,“请原谅我的冒昧打扰。我是弗里德里希·莫斯特,格丁根大学退休的数学教授。我……昨日偶然遇到了贵府的小姐,艾莎。”
汉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身体下意识地挡在门缝前,像一尊守护领地的石像。“教授先生,艾莎小姐身体孱弱,需要静养,不便见客。”她的语气生硬,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
“我完全理解,完全理解,”莫斯特教授连忙说道,语气更加恳切,“我并非想要打扰小姐休息。实不相瞒,我……我曾是已故的伯恩哈德·黎曼教授在格丁根大学的同事。”他小心翼翼地抛出了这个名号,仔细观察着汉娜的反应。
果然,听到“黎曼”这个名字,汉娜脸上的戒备神色微微动摇了一下,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或许是敬畏,或许是怀念,更多的是一种不愿触及往事的回避——在她眼中闪过。黎曼这个名字,在这座宅邸里,既是一个禁忌,也是一座丰碑。
莫斯特教授趁热打铁:“我昨日见到艾莎小姐……她在泥地上画的些图形,展现出了……一种非凡的、对空间形式的直觉。这让我想起了黎曼教授当年的风采。夫人,请恕我直言,这样的天赋,如果得不到适当的引导和培育,将是……将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对知识,对小姐本人,都是如此。”他的声音里带着真挚的痛惜,“我并无他意,只是……作为一名学者,作为一名曾仰慕黎曼教授工作的人,我无法坐视不理。或许,我可以偶尔前来,为小姐提供一些……适当的指导?仅仅是出于对黎曼教授的敬意,以及对数学本身的热爱。”
他措辞谨慎,极力避免任何可能被误解为冒犯或干涉内政的词语,将动机纯粹归结于学术传承和对故人的追思。他递上了一张朴素的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和“格丁根大学荣誉退休教授”的字样,这微薄的官方身份,在此刻或许能增加一丝可信度。
汉娜沉默着,审视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眼神恳切的老者。她是一个刻板而实际的女人,对抽象的天赋并无概念,但她深知“教授”头衔在这个国度的分量,也隐约感觉到“黎曼”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她无法理解的崇高领域。让她犹豫的,并非对知识的排斥,而是根深蒂固的保护欲和对未知变化的恐惧。艾莎小姐是她生活的中心,她的职责是保证这个脆弱孩子的身体健康和……正常(在她理解范围内的正常)。与一位陌生教授接触,学习那些“深奥难懂”的东西,会不会让小姐本就异常的思绪更加偏离常轨?会不会损害她的健康?
但莫斯特教授话语中的真诚,以及那份对已故主人的“敬意”,触动了她内心某种忠于旧主的弦外之音。而且,平心而论,艾莎小姐确实……不同寻常。那些在沙地、在泥水里的涂鸦,那种时而空洞、时而异常专注的眼神,都让她隐隐不安。或许,这位老教授……真的能理解小姐身上那种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经过一番漫长而沉默的内心挣扎,汉娜终于侧身让开了门口,语气依旧生硬,但已不再是完全的拒绝:“教授先生,您可以进来坐坐。但艾莎小姐是否愿意接受指导,以及她的身体是否允许,必须由我决定。而且,绝不能影响她的休息和健康。”
“当然,当然!一切以小姐的健康为重!”莫斯特教授连忙保证,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下。他踏进了这座充满书卷气却冰冷沉寂的宅邸。
接下来的几天,莫斯特教授又进行了几次谨慎的拜访。他与汉娜交谈,试图了解艾莎的日常生活和健康状况;他也在汉娜的严密监视下,与艾莎有过几次短暂而试探性的接触。他带来一些漂亮的贝壳、有趣的矿物晶体,试图用自然界的奇妙来吸引她,但很快发现,艾莎对它们的内在几何结构更感兴趣,远胜于其外表。她依旧沉默寡言,带着怯生生的警惕,但莫斯特教授能感觉到,那双深褐色眼眸在偶尔掠过他带来的某些简单几何图形时,会闪过一丝极快、却无法掩饰的智力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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