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年的冬天,是格丁根记忆中最为严苛的一个冬天。寒风如同裹挟着冰刃,日夜不休地呼啸着,将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也剥夺殆尽。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将城市彻底封冻在一片厚重的、死寂的纯白之下。莱纳河凝固了,河面覆盖着灰白色的冰层,听不见一丝流水声。街道上人迹罕至,只有狂风卷起的雪沫,在空旷的街巷中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整个世界,仿佛被冻结在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冰棺之中。
在这极致的严寒里,北街阁楼中的生命之火,已然微弱得如同残烛的最后一点灯花。艾莎·黎曼的生命,进入了最后的、几乎是纯粹消耗的阶段。过去两年间那几次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创造力爆发,如同烟花燃尽了最后的能量,留下的是一片更加深沉、更加不可逆转的枯竭。她的身体机能正在全面衰退,对食物的吸收微乎其微,整个人轻得仿佛只剩下骨架和一层薄薄的皮肤,深陷在厚重的被褥里,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重量。
呼吸对她而言,已成一项需要耗费意志力才能完成的、艰难的工作。每一次吸气,都浅短而急促,带着肺部积液特有的、细微的咕噜声;每一次呼气,都漫长而费力,仿佛要将胸腔里最后一点残存的空气挤压出来。持续的缺氧让她的意识长时间处于一种模糊的、灰色的迷雾边缘,时而被短暂的、冰冷的清醒所刺破。她的双手枯瘦如柴,指关节突出得吓人,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蜡黄色,布满了淡青色的血管纹路,轻微的移动都会引起不受控制的、细微的颤抖。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地躺着,眼窝深陷,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凝视着自己生命沙漏中飞速流逝的、所剩无几的沙粒。
然而,就在这具生机几乎断绝的躯壳深处,在那片被病痛和衰竭笼罩的、昏暗的意识荒原上,却有一点星火,从未熄灭,并且在此刻,爆发出最后一道、也是最为冷静、最为纯粹的理性之光。
她脑海中那个宏大的、将分析与几何彻底融合的数学体系——“解析拓扑动力学”,其主要的框架和最具突破性的思想(如“艾莎对偶猜想”的证明)已然完成。但艾莎深知,一个真正具有颠覆性的数学理论,若要屹立不倒,不仅需要辉煌的顶层设计,更需要坚不可摧、深埋于下的逻辑基石。这座大厦的根基,必须能够经受住来自传统分析学派最严苛的、基于集合论和逻辑的拷问。
而这座基石的核心,就在于如何为她那“将离散对象(如数列)解析延拓至连续复平面”这一革命性的思想,提供一个绝对严格的数学定义。她必须回答一个最根本的、也是克莱因等人反复质疑的问题:如何在实数集(进而复数集)上,为这种本质上源于离散结构的“延拓”,定义一个良好的、无矛盾的“秩序”或“结构”,使其不再依赖于直观比喻,而是建立在像ZFC公理系统那样坚实的逻辑基础之上?
这个看似基础、却至关重要的“良序定义”问题,成了她生命最后阶段,倾尽最后的心智之力,所要攻克的目标。这并非灵感迸发的创造,而是一项需要极致耐心、清晰逻辑和冷酷理性的精密切割与体系构建工作。对她此刻的状态而言,这无异于一场酷刑。
在一个意识相对清晰的午后(这种时刻已愈发珍贵),窗外灰白的光线勉强透过结满冰霜的玻璃,在室内投下模糊的光晕。艾莎用目光示意守候的房东太太,将她需要的那一叠特定的草稿纸和一支削尖的、笔杆被缠上软布以便她握持的铅笔,放在她胸前一个特制的、倾斜的小木板上。
接下来的时间,阁楼里陷入了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只回响着她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她闭上眼睛,并非休息,而是在脑海中进行着极其复杂的逻辑推演。她的思维,剔除了所有与几何直觉相关的图像,变得像最精密的钟表机芯一样,冰冷、准确、一丝不苟。她在脑海中构建着定义:
首先,是“离散生成集”的严格定义。 她需要明确哪些离散对象(如斐波那契数列、素数序列)可以被她的理论覆盖。她不是简单地列举,而是抽象出其本质特征:一个满足某种线性递推关系(或更一般的函数方程)的整数序列。她严格定义了“生成函数”F(x),并将其视为一个形式幂级数,在|x| < R(收敛半径)内代表一个解析函数。
核心的飞跃,在于“解析延拓”的重新诠释。 她不再将其视为一种“技巧”,而是定义为一个函数关系的唯一性问题。她证明(或更准确地说,在她的体系内规定),如果存在一个满足以下三个条件的函数Φ(s) (定义在某个复平面区域上):
插值性: 当s取正整数n时,Φ(n) 的值等于原离散数列的第n项。
函数方程: Φ(s) 满足一个由原递推关系(或生成函数的函数性质)所“翻译”成的、关于s的函数方程(通常是一种差分-微分方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