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租界边缘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沉闷的回响如同碾在心上。林婉清蜷缩在黄包车狭窄冰冷的车厢里,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刺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五封冰冷的银元硌着她的肋骨,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当票,被她无意识地攥在掌心,汗水浸湿的纸张边缘黏腻地贴着皮肤。靛蓝色的粗布包静静躺在脚边,像一头沉睡的凶兽。
“小姐……到了。”
阿四嘶哑的声音隔着油布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车帘被掀开,刺目的天光涌入。林婉清眯起眼,发现自己停在林家偏宅那扇低矮、黑漆斑驳的后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死寂,再听不到父亲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坟墓般的安静。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鸦片烟味似乎也淡了,被一种更深的、陈腐的绝望所取代。
她抱着那五封沉甸甸的银元,如同抱着赎罪的铁块,拖着剧痛的脚踝,一步一步挪下车。阿四佝偻着背站在一旁,浑浊的眼睛低垂着,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破布鞋,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林婉清的目光扫过他,最终落在后门内那片幽深的天井里。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后门。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呕吐物和未散尽鸦片甜香的恶臭扑面而来!林婉清胃里一阵翻涌,几乎当场呕吐!
天井里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片、翻倒的矮凳、扯烂的布帘……散落一地。青石板的地面上,赫然有几滩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迹!触目惊心!
林婉清的心猛地沉入谷底!她踉跄着冲进正屋!
屋内景象更加惨烈!槅扇门被撞得稀烂,木屑遍地。烟榻上的被褥被扯烂,棉花外翻。烟灯摔碎在地,油污混着血渍和呕吐物的秽物,在地面上洇开一片令人作呕的狼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
林鹤年蜷缩在墙角冰冷的地面上。他枯槁的身体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米,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青紫,双目紧闭,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的双手死死地抠着地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凝固的血痂。嘴角、下巴、衣襟上,全是暗红的血渍和呕吐物的污秽。在他身边,扔着一小截沾满血污的、被生生咬断的……半截舌头!
显然,在极致的烟瘾折磨和绝望的疯狂中,他曾试图咬舌自尽!
巨大的冲击让林婉清眼前发黑!她甚至来不及感到悲伤,一种冰冷的、近乎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父亲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时候!否则,陈世昌的怒火,巡捕房的盘问……她根本无法承受!怀里的银元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爹!爹!”她扑过去,声音带着变调的嘶哑,用力摇晃着林鹤年冰冷僵硬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粘腻。
林鹤年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球艰难地转动,最终聚焦在林婉清脸上。那眼神空洞、涣散,如同蒙着一层死灰。随即,一种病态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亮光猛地在他眼底燃起!他枯瘦如柴、沾满血污的手猛地抬起,如同鹰爪般死死抓住了林婉清抱着银元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
“钱……钱……膏子……快……给我……”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眼神里充满了非人的、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贪婪和渴望!那眼神,不像在看女儿,更像在看一堆能救命的“福寿膏”!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恶心感让林婉清浑身发抖!她看着父亲那张被烟毒彻底扭曲、只剩下赤裸裸欲望的脸,看着他那沾满血污和秽物的手死死抓着自己,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挣脱开他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厌恶!
“给……给你!”她将那五封冰冷的银元,像丢垃圾一样,狠狠砸在林鹤年身边的血污里!“拿去!买你的膏子!”
银元砸在血泊中,发出沉闷的声响。红纸封口破裂,冰冷的银元滚落出来,沾满了暗红的血污。
林鹤年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他如同濒死的野兽看到了食物,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滚落的银元!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贪婪地将它们抓拢,紧紧抱在怀里,蜡黄的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如同瘾君子吸食到第一口烟膏般的、病态的满足和狂喜。他甚至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银元上沾染的血污!
“膏子……我的膏子……”他喃喃自语,声音飘忽,抱着银元蜷缩回墙角,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林婉清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巨大的恶心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感,让她浑身冰冷。她猛地转身,冲出了这间散发着死亡和堕落气息的屋子!冲回了自己那间狭小冰冷的厢房,“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如同逃离了地狱。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在噩梦中沉浮。林婉清将自己反锁在厢房内,如同受伤的困兽舔舐伤口。脚踝的剧痛让她行动艰难,浑身的擦伤在闷热中隐隐作痛。怀里的靛蓝色布包如同滚烫的烙铁,让她寝食难安。沈逸尘生死未卜的阴影如同巨大的磨盘,日夜碾磨着她的神经。而隔壁正屋,每当银元耗尽,便会准时响起林鹤年那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充满痛苦和贪婪的嘶嚎与撞门声,伴随着烟馆伙计送“货”上门时那令人作呕的谄媚和父亲吸食时满足的呻吟。每一次声响,都像淬毒的针,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