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花园中落针可闻。
冬日时节的玉京本来就草木不丰，花园中的花草多有枯败，也没有新鲜的花朵绽放。
整个花园里其实是有些萧瑟的。
但今日阳光不错，柳雪兰又很少在外面散心，王娘子才劝着她在院子里做女工。
方才母女两个的气氛还算融洽，花园还不显得那么寒冷，现在气氛一窒，立即就显得很是冰冷。
柳雪兰慢慢放下手里的绣绷，她双手紧紧攥在了一起，往日里的那种阴郁再度浮现在她脸上。
即便她的病已经好了，整个人都健康起来，也比以前要胖了不少，可此时此刻，步云霓却又想起了曾经的她。
步云霓心里微沉。
看来当年的事，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柳雪兰之所以会生病，也并不因为步无隐的冷待。
可能生产那时候的事让柳雪兰心里落下的病根，之后十几年都没能走出来。
步云霓不知这事对柳雪兰的刺激这么大，她想了想，说：“姨娘，你要不想说，我就不再问了。咱们忘了这事，继续好好生活，好不好？”
面对自己的生身母亲，即便两个人关系并不亲密，但步云霓还是想让她高高兴兴的生活。
柳雪兰垂下眼眸，片刻之后，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回头看了一眼王娘子。
王娘子愣了一下，随即就驱散了丫鬟，让人都退了下去。
柳雪兰回过头来，抿了抿嘴唇，看向了步云霓。
她对于步云霓并没有那么深重的怨恨，看向步云霓的时候神情逐渐平静下来，紧接着，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紧张和怜惜浮现上来。
步云霓有些惊讶，但她没有说话，只让柳雪兰自己权衡。
柳雪兰紧紧攥着手，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蔓延开来，看起来有些瘆人。
但步云霓却不觉得害怕。
相反，她觉得柳雪兰今日一定会说出什么，让当年的事重新浮出水面。
柳雪兰犹豫了许久，直到步云霓都觉得有些冷了，柳雪兰才轻轻开口。
“当年我是难产，孩子怎么都生不下来，”柳雪兰低着头，没有看步云霓，她继续说，“你知道，我身体也不好，生孩子耗尽了力气，那时候整个人都恍惚了。”
“我知道自己在出血，血止不住，当时我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下来，我就求了产婆，我说不管我怎么样，孩子一定要生下来。”
“那位产婆好像是家里临时请的，还挺有经验，她告诉我出血也不要紧，只要我能努力生下孩子，吃上药，大人孩子都能活下来。”
步云霓安静听柳雪兰说话，没有打断她。
柳雪兰也只是在安静叙述当年的事。
“后来我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疼得厉害，在剧烈的疼痛之后，我听到了猫儿一般的哭声。”
“我终于把孩子生了下来。”
听到这里，就连步云霓也松了口气。
为她，也为自己。
柳雪兰的神情却一点都没变。
“我知道孩子生了，而我自己在大出血，我觉得很累，很冷，自己似乎就要死了。”
柳雪兰抿了抿唇，她低声道：“我就同产婆说，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看一眼，我就没有牵挂了。”
柳雪兰眼睛泛起水雾，但她却没有再落泪。
过去那十六年里，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现在再也流不出泪来。
步云霓听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揪心。
柳雪兰继续道：“孩子瘦瘦小小的，身上泛着不自然的青紫，皱巴巴的跟个小猴子一样。”
“我的眼睛不好使了，只能努力去看孩子的脸，伸手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小手。”
“我至今还记得，她手上有一颗小痣。”
步云霓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看向柳雪兰。
而柳雪兰却没有看她，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细长的手。
“那时候我已经有些昏昏沉沉，浑身剧痛，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梦境，亦或者说，那只是我偏执的幻想。”
“可我现在还记得，那孩子身上也是冷的。”
“她没有哭，没有动，没有吸着小鼻子挣扎，即便被我摸了手，也是一动不动的。”
“当时我就害怕了。”
柳雪兰的眼泪猝不及防坠落下来，砸在她的手上。
她说：“孩子只给我看了一眼就抱走了，我用了最后一口气，问产婆，我问她孩子为什么不哭。”
“产婆只是告诉我，孩子哭累了，要睡一会儿。”
“也是我运气好吧，家里全力医治，还是救好了我，我没死。”
柳雪兰一边哭，一边抬起头，看向步云霓笑。
“出了月子之后，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女儿，”柳雪兰深深看着步云霓，“那孩子白白胖胖，健康可爱，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看着我吐泡泡。”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对不对？”
步云霓觉得心头剧震，她想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想到这一种。
柳雪兰从来都没说过，在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她曾看过也没过那个孩子。
步云霓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洁白修长的手指。
她的手生得很漂亮，修长纤细，洁白莹润，最重要的是，她手上没有痣。
这一点，柳雪兰只会比她更清楚。
在她襁褓中时，在她牙牙学语后，或许柳雪兰每一次看到她，都要去看她的手。
那颗痣，成了柳雪兰的心魔。
那个浑身紫青，不会哭，也不会动的孩子，曾经真的出现过。
那她又是谁？是哪里来的？
虽然当时柳雪兰生命垂危，精疲力尽，很可能是她自己发癔症，自己随意揣测了那许多故事，但那万一是真的呢？
“姨娘……”步云霓张了张口，声音也有些干涩了。
但柳雪兰打断了她的话。
她看着步云霓淡淡笑了。
在这枯败的花园里，柳雪兰的笑容却轻灵而圣洁。
若不去关心她脸上的泪痕，或许一切都是美好的。
“窈窈，我不是个好母亲，但我想做一个好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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