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谨言顺从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坦然地对上他的，接过他递来的茶杯的时候也半点没有迟疑，还十分得体地一手扶杯沿，一手扶杯底，礼节做得细致入微。
可就是不开口。
宇文曜自打出生就秉持着只把心眼放在对手身上的原则，他虽然自己也觉得今天当着全部朝臣的面出其不意试探的做法实在有些不可取，可都是大老爷们的，眼前这人这幅要跟自己打肚皮官司的模样，实在让他恨不得拿温谨言的骨头磨牙。
可在确定这人是敌非友之前这想法是不会实现的，所以眼下他只能咬了咬自己的后槽牙，转守为攻：“温卿怎么不问朕今天在殿上所作决策的用意？”
温谨言眸中有精光闪过，脸上却微微露出点疑惑：“微臣方才见皇上和陆公公的神色，似是原本就在候着微臣，便知皇上有心要告知微臣一些事，如果皇上今日所作决定的用意是微臣能知道，皇上自然会说，微臣又何须多此一问呢？”
好个以退为进。
宇文曜懒得再费心思跟他迂回，今天殿上这一番试探，他也基本能确定所谓的东郊赈灾的实情可能和那茶楼老汉说的内容八九不离十，他姑且就认定温谨言是真的心怀百姓，且不是好大喜功的人。
至少不是个坏人。
那就由自己退一步，当做朝会时候的补偿吧。
宇文曜想了想，缓缓开口：“东郊之事，朕确实只是听说，此前并不知道温卿牵涉其中，想必那位传闻中的义士，便是温卿吧？”
这直面而来的问句打得温谨言猝不及防，面上一愣。
今天这一场朝会下来，温谨言已经清晰地认识到，面前的这个宇文曜已经不是自己所认识的以前那个“平生只想过闲云野鹤般日子”的庸碌皇帝了，于是从刚刚进门后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做好了跟他有一番周璇来回的打算，可如今这人不知怎么的，突然又卸下了那副筹谋算计的面具，端的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让他一下有些适应不来。
不过他问的这事他本来也做得问心无愧，眼下既然被他猜中，也省的再费那心思去多番阻挠他的探查，这么想着，温谨言便点了点头，大方承认了。
“这事，朕其实有些好奇，”宇文曜双手撑在桌上，上身微微前倾，问：“虽说事急从权，这事本应就是户部的责任，为何不差他们去处理？”
温谨言摇了摇头：“南方春季本就多雨，像这样田地受损的往年也并不罕见，只是今年这场雨势着实骇人，才会造成人员伤亡，那处又是人迹罕至，消息传递困难，微臣当时也是恰好路过当地，见田地受损不多，伤亡人数也还可控，唯独遇难村庄幸存之人尚且无处安身，那些尸体便也大多无法收殓，户部的银钱出入程序实在过于繁复，如若交由他们去办，等他们一道审批走完，恐怕到时亡者尸体无人安置，山间又多蛇虫，易引发疫灾，臣便自作主张，化名牵头安置了他们。”
宇文曜点了点头，又问：“既然如此，这事分明是好事，温卿为何却做得如此刻意隐蔽？”
温谨言脸上的神色一顿：“臣有私心，不能禀明，望皇上恕罪。”说着起身要跪。
宇文曜做了这些时候的皇帝，对这些动辄下跪求恕罪的封建思想实在有些疲了，见状伸手扶住他，道：“罢了，不想说便不说了，坐吧。”
温谨言重新坐下，看着宇文曜的脸色，问道：“皇上今日所说关于面见使臣之事，微臣斗胆，万望皇上三思。”
宇文曜摆了摆手：“朕知道。”
温谨言心里咯噔了一下：“皇上知道？”
宇文曜勾了勾嘴角：“朕生病的事虽然不是小事，可有你在，必然不会让真正的病情详细流传出去，因而在外人眼中，朕的病情绝不至于严重到要传到邻国去吧？就算他们得了些小道消息，听说了朕生病了，那传到他们耳中的病情又该是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让这些人不远千里拿着一堆从我们中原搜刮去的药材来献宝，开口就说知道朕卧病在床前来探望的？他们这次来，真正的目的到底是来探望，还是来确定朕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了？”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半分算计别人的愉悦来：“因此朕猜测，其一，宫内有细作，其二，西洋人此来其心可诛，其三，既然西洋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其他外族那边自然未必密不透风，那么既然他们都这么好奇，朕就大大方方地祭天露脸，让他们知道，朕还生龙活虎的，不劳他们费心，同时也可以安民心，顺便，削减一下内奸对外的信誉，岂不是一举三得？”
温谨言的思绪全程都跟着他走，听完不禁想拍案称好，可一转念，心里不禁又生出一些异样感来。
他听说过离魂之后神智渐弱的，却没听说会像这般犹如脱胎换骨的......
眼前这个人，当真是宇文曜吗？
“温卿？”宇文曜稍提高了些音量。
温谨言猛然回神，抱歉道：“皇上恕罪，微臣一时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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