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谦兄(刘和字),”孙宇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和,“你可还记得光和四年,那次天象异动之后的事情?”
刘和瞳孔猛地一缩,他岂会不记得?那年,时任太尉的杨赐,正是因为天象示警,屡次进言触怒龙颜,最终被罢免去职。而接任司徒之位的,正是袁隗。然而不过半年,袁隗便因辖境内清河国爆发特大洪灾,民生凋敝,被御史弹劾“应对失当,有负圣恩”,不得不引咎去职。表面看是寻常的人事更迭与天灾难测,但背后……如今旧事重演,不过是把当年的天灾,换作了如今声势浩大的黄巾人祸罢了。
“陛下此举……”刘和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或许本意,正是要借袁氏之手,收敛豪强之兵,充实朝廷平叛之力。然而,若战事顺利,袁氏声望更隆;若战事不利……”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再以战事失利为由,问罪太尉。”孙宇接口道,语气冰冷,“一石二鸟,确是帝王心术。只是,可惜了皇甫将军(皇甫嵩)这样的忠贞之士,怕是要成为这盘棋上的弃子……”他言语中透出对这位名将命运的惋惜与对局势的无奈。
话至此处,阶下忽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甚至显得有些慌乱的脚步声。只见郡丞曹寅,双手捧着一个封着火漆的简陋漆盒,几乎是踉跄着闯入堂内,他甚至顾不上完整的礼仪,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高声道:“太守!八百里加急军报——皇甫将军在广宗……败退!朝廷已改派董卓(董仲颖)接掌冀州前线兵权!”
“啪嗒”一声轻响,刘和手中那卷杨赐的竹简失手滑落,撞击在冰冷的地砖上。他猛地向前一步,双手抓住案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失声道:“广宗城高池深,粮草充足,皇甫义真(皇甫嵩字)用兵持重,怎会……怎会如此轻易败退?”
“因为冀州的坞堡豪强,此番大多选择了作壁上观。”孙宇俯身,拾起那份字迹潦草却内容惊人的军报,纸张边缘已被他无意识攥出了裂痕。“据报,那张梁竟散尽了巨鹿郡多年积聚的粮仓,无数流民饥馑之辈争相依附,其势复振。而冀北诸多豪强,却紧闭堡门,他们的私兵,非但未助官军,反而在近期被尽数南调——”孙宇说到这里,倏地转身,指向身后悬挂的巨大荆州舆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管朱笔,笔尖重重地圈点出襄阳所在的位置,“子谦兄可知,这些私兵,都被调往了何处?”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刘和:“三日之间,至少有七支规模不小的私兵队伍,经由伏牛山间的隐秘小道南下,其领队之人,经查证,皆是袁氏门生或与袁氏关系密切的故吏!”
满堂死寂。唯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紧的风声。
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一直沉默旁听的赵空,忽然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悬挂的一枚小巧铜铃,目光却锐利如淬毒的匕首,缓缓扫过堂内众人:“袁本初(袁绍字)在洛阳结交豪杰,蓄养死士,名动京师;袁公路(袁术字)在南阳等地,凭借其家世,暗中窥伺荆襄粮道,意图不明;如今,位居太尉的袁次阳,又想要借清查之名,将手正式伸进荆北的坞堡,掌握实际的兵员丁口……袁氏这一门,下的好大一盘棋,手笔当真漂亮得紧。”他的话语看似赞叹,内里却充满了冰冷的讽刺。
秋风愈发狂放,卷着断折的枯枝,不断击打着堂外的窗棂与廊柱,发出“砰砰”的声响,如同战鼓频催,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孙宇默然良久,缓步走至庭中,仰起面庞,任由愈发密集冰冷的秋雨扑打在脸上、官袍上。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滴还是其他。他就这样站立在风雨中,仿佛一尊石像,在与这阴沉的天穹进行着无声的对峙。
良久,他终于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回堂内。他没有立刻言语,而是先取出了不久前刘和带来的、象征安众亭侯爵位的龟钮铜印和相应绶带,将其轻轻放在刘和面前的案几上。动作从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子谦兄,”孙宇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堂内清晰可闻,“请你回禀陛下——孙宇,感念天恩,愿领此侯爵,为朝廷镇守南疆。然,南阳郡内所有坞堡的名录、丁口、私兵数额,请容我暂缓三月,再行上报。”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刘和瞬间变得惊愕的脸,以及一旁赵空若有所思的神情,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字字重若千钧:“若朝廷定要即刻清查,不容延缓……”
说着,他竟抬手,解下了腰间那代表南阳太守权力的银印和青绶,将其与那枚崭新的亭侯印并置于案上。印绶相叠,发出沉闷的声响,撞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臣,宁可就此挂印归隐,返回江东故里,泛舟太湖,也绝不愿看到南阳郡生灵涂炭,更不愿……做那第二个皇甫义真!”
“臣”之一字,他咬得极重,既是向远在雒阳的天子表明心迹,亦是在强调自己身为汉臣的本分与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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