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猜想让他指尖的星光丝线为之颤抖。他暂停了手中正在编织的一个盛大美梦——那本该送给一个即将在绝望中死去的诗人,让他在最后的意识里翱翔于不存在的神国。他任由诗人的生命气息在单调痛苦的现实里逐渐微弱,第一次,将全部的心神投注在那个山脚的石屋,投注在那片黑暗与那点萌动之间。
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违反他所有神性本能、甚至违反现存世界逻辑的决定。他不再试图向她的梦境投射任何丝线,无论是金是紫。相反,他开始做一个极其危险、从未有神尝试过的举动: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的神识,最本质的、不带任何编织意图的感知,如同最纤细的根须,缓缓探入她梦境边缘那绝对的黑暗。
没有抵抗,没有融合。他的感知一进入,就像被那黑暗同化、稀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不是匮乏的空,而是容纳了一切的“空”。在这里,没有幻象的遮蔽,没有欲望的折射,只有存在本身那粗糙、质朴、未经修饰的基底。他“看”到了恐惧,但那恐惧是清晰的,如同冰冷的石头;他“感”到了孤独,但那孤独是结实的,如同承重的梁木。没有美梦的粉饰,也没有噩梦的扭曲,一切情感到最后都沉淀为一种单纯的“知晓”。知晓黑暗,知晓局限,知晓自身。
就在他的神识即将被这无边的“空”彻底消融、感到一种近乎解体的大恐怖时,在那黑暗的最深处,那盲女意识凝聚的“焦点”处,他触到了一点东西。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一粒“种子”。
一粒无法用任何世间颜色形容、无法用任何已知感觉描述的“种子”。它并非实体,更像一个概念,一个纯粹的可能性,蜷缩在绝对黑暗与绝对意识交汇的奇点。它微小到近乎虚无,却又重到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褪色前的全部重量。
就在织梦者的神识触碰到这种子的刹那——
石屋外,那块一直被盲女摸索照料的泥地里,一点稚嫩到不可思议的绿意,顶开了板结的灰色土壤。紧接着,一枚纤细的、颤抖的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两片指甲盖大小的叶子。那叶子不是衰败世界的灰绿,而是一种莹润的、内敛的,仿佛将逝星光最后凝结的淡银色。然后,在嫩芽的顶端,一个鼓胀的、珍珠色的蓓蕾迅速成形,在现实世界沉闷的空气中,极其轻微,又极其清晰地,“啵”一声,绽放了。
那是一朵花。花瓣薄如初凝的晨雾,边缘流淌着梦影般的微光,颜色是渐变的,从蕊心近乎透明的白,到瓣尖一抹恍惚的、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淡金。它没有香气,或者说,它的香气是“寂静”本身。它立在枯萎的世界里,像一个温柔的奇迹,一个不可能的证据。
盲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停下手中的药杵,慢慢转过头,“望”向屋外的方向。她空洞的眼眶对着那朵花,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看见”了什么的怔忡。她慢慢站起身,摸索着走到门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带着盲人特有的谨慎与敏感,向前探去。
她的指尖,碰到了那微凉、柔软、颤巍巍的花瓣。
一瞬间,织梦者从她的黑暗梦境中“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耳朵听见的声音,是直接响彻在意识深处的、万物初生时的嗡鸣。伴随着这嗡鸣,那绝对的黑暗,第一次发生了变化。并非出现了光,而是在那黑暗的“画布”上,骤然“绽开”了一朵花。一朵完全由更深的“黑”、更具实感的“存在”勾勒出的花,轮廓清晰,枝叶舒展,每一丝纹理都蕴含着方才指尖触碰到的、那真实无虚的微凉与柔软。
现实之花与梦境之影,在这一刻,透过盲女的指尖与意识,完成了第一次沉默的交汇。
织梦者收回了神识,感到一种贯穿神魄的疲惫与震荡。他低头看着自己惯于编织的双手,指尖那星辰的冷光似乎黯淡了些许,却又有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东西沉淀下来。他再看向世间,那无形的、蔓延的凋零并未停止,世界的呼吸依旧微弱。但在那山脚一隅,石屋之外,一朵真实的花,正从曾被所有美梦遗弃、也被所有噩梦忽略的绝对黑暗里,汲取着养分,静静绽放。
他长久地凝视着那朵花,凝视着花旁盲女那终于不再是一片空茫、而是映出了某种内在“形象”的脸庞。夜风吹过,银色花瓣上的微光轻轻晃动,像一声叹息,又像一个无人能懂、却足以撼动寂灭长夜的开端。
虚空中的无形纺车,第一次,彻底停止了转动。经纬仍在,丝线仍存,但织梦者的手,悬在了半空。他在等待,或者说,他在学习,学习如何不编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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