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守军摸过“立信”柱的刻痕后,转身跟同伴说话的当口,寨墙高处的了望台传来皮靴碾过积雪的声响。
阿勒坦单手撑着冻土垒的墙垛,狼皮大氅被风掀开一角,露出腰间父亲留下的青铜狼首刀。
他盯着空地上那三根刻着“明法”“立信”“劝学”的木柱,喉结动了动——三天前他还骂这是“汉人糊弄傻子的把戏”,此刻却见老羌阿公缩着冻红的脖子,正用枯枝在雪地上画“人”字;几个妇人抱着襁褓,凑在讲学堂布幡下听秦溪念“不得溺女婴”的律条,其中个穿补丁棉袄的年轻媳妇,竟把怀里孩子的襁褓带解下来,认真系在“劝学”柱上。
“大当家!”身后传来亲兵的低语,“三阿奶带着小孙子来听课了,说您要是再骂学堂,她就把您小时候偷喝马奶酒的事儿讲给全砦听。”
阿勒坦猛地转身,狼皮大氅扫落墙垛上的积雪。
他这才发现,往日里总蹲在篝火边打群架的少年们,此刻正围在秦溪的牛车旁,争着用炭笔在木板上描“农”字;连昨日还嚷嚷着“宁死不识字”的老卒,也抱着本卷边的《明眼书》,凑在石磨旁借阳光辨认“粮”字的结构。
“一群没骨头的!”他踹飞脚边的冰棱,青铜刀鞘磕在墙垛上发出闷响。
可话音未落,就见秦溪捧着一摞新抄的图本穿过人群,发间的铜尺在雪地里闪着冷光。
她走到那几个描“农”字的少年跟前,屈指敲了敲其中个瘦高少年的手背:“‘禾’字中间的竖要直,不然稻穗要歪。”少年耳尖通红,却把炭笔攥得更紧了。
“典书官!”阿勒坦大步跨下了望台,皮靴在雪地上踩出深痕。
他站到秦溪面前时,带起的风掀翻了她怀里半摞图本,“你们不派兵,不怕我们夜里反水?”
秦溪弯腰拾图本,指尖在雪地里碰到块冻硬的炊饼渣。
她直起身时,鬓角的碎发沾着细雪,却从袖中摸出支炭笔递过去:“你若反,明日辰时三刻的课表照常——但得先问问,这些想识字的人答不答应。”
阿勒坦盯着那支炭笔,指节捏得发白。
他忽然瞥见老羌阿公正扶着小孙子,用枯枝在雪地上比画“信”字的结构;三阿奶把孙子的破棉鞋脱下来,垫在“劝学”柱下挡风;连昨日还骂他“胳膊肘往外拐”的亲兵,此刻正蹲在墙角,用草棍在地上默写“不得私斗”。
“好个软刀子。”他甩袖转身,炭笔却被他捏进掌心,“老子倒要看看,这鬼画符能撑几天!”
五日后的清晨,讲学堂的铜钟刚响第三下,空地上已挤了百来号人。
阿勒坦藏在柴房后,看秦溪踩着石墩子,举着块涂满炭字的木板:“今日学‘功’字——左为工,右为力,双手劳作方有功。背出十条律令记一分,教三人识字翻倍,举报藏匿兵器者奖盐半斤。”
话音未落,个穿露脚趾棉鞋的少年挤到最前头。
他抖着嘴唇背完“凡斗殴致伤,赔银五钱;致死者,抵命”等十条律令,秦溪便从木箱里取出双新棉靴。
少年接过时,手指在靴帮上反复摩挲,突然“扑通”跪下:“我阿爹去年冬天为半袋粮跟人打架,被砍死了……这双靴,我要留着给我娘。”
四周响起抽噎声。
老羌阿公抹了把脸,掏出怀里揣的半块盐巴:“我藏了把猎刀,在羊圈第三块石头下。这盐,我不要,给那娃的娘。”
阿勒坦的亲兵阿古达缩在柴房阴影里,手里攥着张刚抄的《农事节气图》。
前日阿勒坦命他混进学堂当眼线,此刻他却盯着图上“春分种麦”的画儿出了神——上个月他还跟着人抢过山下的麦田,现在才知道,原来“抢”字旁边注着“罚没田产,充公三年”。
“阿古达!”阿勒坦从柴房里拽出他,“你昨日怎么没去砸学堂?”
“大当家,”阿古达挠了挠头,声音发闷,“昨儿个二毛子跟三狗子为争火盆要动手,我顺口背了句‘不得私斗’,他们……就坐下分火盆了。”他摸出怀里皱巴巴的图本,“您瞧,这图上画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比咱们以前抢粮划算。”
阿勒坦的酒碗“啪”地砸在木桌上,酒液溅在刚送来的《明眼书》抄本上。
他盯着阿古达腰间不知何时别上的炭笔,突然想起昨夜巡寨时的景象——十几个卒子挤在油灯下,举着图本互考“不得私斗”条文;连总骂汉人的老卒,都在用草棍在地上画“和”字。
第七日清晨,晨雾未散时,讲学堂外突然传来马铃声。
阿勒坦掀开门帘,见数十匹瘦马踏碎薄冰,马上的牧民裹着露棉絮的皮袄,为首的老牧民跪在雪地里,双手举着马缰:“我们……也想设归义亭。”
秦溪正在给小媳妇们讲“户律”,闻言抬头。
她盯着老牧民脸上的刀疤看了片刻,突然摆手止住要接马缰的戴宗:“去北边三百里,查他们上个月是不是劫了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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