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这世间最公正,也是最严苛的裁判。
当酷暑的余威终于被几场连绵的秋雨涤荡殆尽,带着秦岭草木清香的秋风开始送爽,广袤的汉中盆地,在经历了一个春夏的精心哺育后,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庄严的审判日。
而这一次,它给予这片饱经战火与饥馑之苦的土地的,是前所未有的、足以让任何统治者为之狂喜的丰厚赏赐。
(一) 金色的审判
我独自一人,缓步登上南郑那饱经风霜的城头。
视野所及,再无半分昔日因战乱拉锯、水利失修而呈现出的荒芜与破败。
曾经蒿草过人、兔狐出没的田野,此刻,被一望无际的、纯粹而热烈的金色麦浪所彻底覆盖。
田垄间,密密麻麻的身影正在这片金色的海洋中辛勤劳作。
无数农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弯着腰,挥舞着磨得锃亮的镰刀。
他们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烁着汗水的光泽,但他们脸上洋溢着的,却是我自踏入汉中以来,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发自内心的巨大喜悦。那不仅仅是收获的快乐,更是一种土地重新给予生机的感恩。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粗犷而未经雕琢的歌声便从田埂间响起,随即应和者云集。
这歌声汇聚在一起,伴随着镰刀割断麦秆的“唰唰”声,伴随着打谷场上传来的连枷起落的“砰砰”声,仿佛构成了对脚下这片土地最深情的礼赞与最豪迈的献祭。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些在春耕时节,由陈石亲自监督、第一批领到并使用了“曲辕犁”的农户们的田地上。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的田亩,麦株行距更加整齐划一,通风透光更好,此刻收割起来,效率也明显更高,留下的麦茬整齐且低矮,便于后续的翻耕。
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田边的空地上,用新收割的麦捆堆起的麦垛,已然如同一个个坚实的小小堡垒,其规模与体积,比相邻使用旧式直辕犁的农户们堆起的麦垛,明显高出一大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另一片更为广阔的田地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石,我亲封的汉中“大农令”,此刻正高高地卷着裤腿,赤着那双早已磨出厚茧的脚,亲自站在齐膝深的金色麦田之中。
他手中握着一把与其他农人无异的镰刀,动作熟练地挥动着,与周围的农人们一同收割,不时还与身旁的老农交谈几句,发出爽朗的笑声。
他身上没有丝毫官员的架子,数月来的奔波劳碌,将他原本还算白皙的皮肤晒得黝黑发亮,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那件朴素的粗布衣背,紧紧贴在身上。
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比这片田野上的任何人都要灿烂,都要纯粹。
我知道,眼前这片望不到边的、象征着生命与希望的金色海洋,正是他用这大半年的时间,带着麾下僚属,用双脚一步步丈量过汉中每一片可供开垦的土地,用智慧规划水利、推广新农具,用汗水甚至是与顽固旧俗的争执,一滴滴浇灌、一寸寸耕耘出来的杰作。
这丰收,便是对他,也是对所有付出者,最崇高的褒奖。
(二) 仓廪的基石
三日之后,南郑城内,那座经过扩建、显得愈发宏伟坚实的官仓之前。
秋日午后温暖的阳光,努力透过仓墙上高高开设的、用于通风的狭窄窗棂,形成几道清晰而笔直的金色光柱,斜斜地照进这座幽深、空旷的巨大建筑内部。
光柱之中,无数微尘如同金色的精灵,在静谧的空气中欢快地飞舞。
而光柱之下,映入眼帘的景象,足以让任何见过世面的人也为之呼吸一滞。
是粮食。
堆积如山的粮食!
黍、粟、麦、豆……
各种刚从田间收获、经过初步晾晒处理的谷物,按照种类与品质,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地堆成了一座座真正意义上的、巍峨的粮山。
这些粮山是如此之高,如此之巨,以至于需要借助长长的、以木板搭成的斜坡,才能将后续运来的麻袋继续垒砌上去。整个官仓的内部空间,几乎被这些坚实的“山体”所填满,只留下几条狭窄的、供仓吏巡查清点的通道。
空气中,不再有往常仓库常有的霉味,而是弥漫着新粮独有的、朴素而醇厚的香气。
那是阳光、泥土与植物精华凝聚的味道,是生命得以延续的最基础、也是最神圣的味道。
它,就是希望本身的味道。
陈石静静地站在我的身侧,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天,他的情绪似乎仍未完全平复。
他的手中,紧紧捧着一本用厚厚桑皮纸装订而成的、沉甸甸的账簿。
我注意到,他捧着账簿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并且在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
这不是因为恐惧或不安,而是因为极度的、难以自抑的激动与亢奋。
这位一向以沉稳干练、喜怒不形于色着称的务实能臣,此刻,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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