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超英老爷子在外面的阳光下眯眼笑了,笑声里带着怀念:“咳,那会儿穷啊,照张相可是大事儿,身上这身行头还是跟战友借的呢,就为了充个门面,留个念想。你奶奶啊,为了这两条辫子,天不亮就起来梳头……”
在一片温暖而怀旧的气氛中,花筝的目光被库房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榆木矮柜吸引了。柜子样式古朴,漆皮剥落得厉害,但吸引她的是柜门上方贴着的一张小小的、颜色已然发暗褪色的红色剪纸。剪的是传统的“葫芦缠蔓”图案,寓意福禄绵长,但刀法明显能看出稚拙之感,边缘也有些毛糙,像是初学手艺者的习作,却因此更显质朴真诚。
“婶,这个柜子里放的也是老物件吗?”花筝好奇地问。
王秀兰探头看了一眼:“哦,那个柜子啊,里头放的可是咱家更老的老黄历了。好像有你爷爷小时候的描红本子、你太爷爷记的流水账本啥的,估计还有你祖奶奶留下的一些针头线脑、花样册子。年头太久了,我也没细细翻腾过,怕给弄坏了。”
花筝的心轻轻一动。她小心地拉开柜门(老旧的合页发出了一声更加悠长而沉重的“吱呀——”声,仿佛在诉说更久远的故事),里面果然整齐又拥挤地堆放着一些东西:几本线装的、纸张极度脆黄的蒙学课本和账簿,几管毛笔的笔头早已秃败,一个装着各色零碎布头和线圈的旧筺箩,还有一个小巧的、用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精心包裹着的方正物件。
她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轻轻解开布包上的活结。里面露出的,竟是一本手工线装的册子,封面是厚实的毛边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本草杂识》四个端正的楷书,旁边还有一行略小些的字:“花秉坤手录”。是太爷爷的手抄本!
她极其小心地,几乎是屏着呼吸,轻轻翻开书页。纸张已然泛黄发脆,墨迹是沉稳而工整的毛笔小楷,一笔一划都透着书写者的认真与专注。书中分门别类记载的多是乡野田间常见的草药,图文并茂,间或用朱笔细致地绘制着草药的茎叶花果形态,笔法虽朴拙无华,却将特征抓得极为准确。更引人入胜的是,在书页的天头地脚和字里行间的空白处,留下了许多后期添加的批注和补充,笔迹与正文略有不同,显得更为随性甚至有些急促,记录着实践中的真知。
“丙寅年冬,村中孩童多染咳疾,取枇杷叶刷净绒毛,蜜炙,煎水服之,效佳。” “后山崖畔阴湿处采得紫珠草,性凉,捣烂外敷可止刀伤出血,甚验。” …… 当翻到记载“地黄”的一页时,花筝的目光凝住了。在页面的大片空白处,用一种更纤细、更谨慎的笔触,添了几行小字:“邻村陈先生尤善用此物,言其须九蒸九晒,尽去寒腻之气,方得滋补真髓,谓之地道。仁心仁术,见解独到,吾远不及也。”
陈先生!是那位陈郎中!太爷爷的字里行间,流淌出的分明是对这位同行由衷的敬佩与自愧弗如的真情实感,全然没有半点与乡里恶霸流瀣一气的猥琐与暧昧。
花筝的心潮微微起伏,继续轻柔地翻动书页。就在这时,一片早已干枯脱水、但形状保存尚算完整的奇特叶片,从书页中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它不像书中绘制的任何一味常见草药,叶片狭长而微微扭曲,叶脉在枯黄中透出一种奇异的暗紫色纹理,凑近鼻尖,能闻到一股极淡的、独特的清苦香气,似茶非茶,似药非药,多了几分山野的清冽。
叶片旁,还有一行小小的注释,墨色相对较新,显得沉稳些,花筝认出那是爷爷花超英的笔迹:“先父言,此叶乃陈先生昔日所赠,言其生于后山深谷人迹罕至之处,极为罕见,嗅之可清心宁神,祛除烦恶。嘱余慎藏之。”
原来如此!花筝心中豁然开朗,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看来,太爷爷花秉坤与陈郎中的交往,绝非仅有在医道药理之上的相互探讨、更有真诚赠予与惺惺相惜。这片看似不起眼的枯叶,正是两位不同境遇的医者之间,一份淡泊而珍贵的友谊信物。这份发现,像一缕温暖的阳光,彻底驱散了花筝心中的些许阴霾与疑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对两位老人之间那段清澈交往的深深怀念与敬意。
她极其小心地将这片承载着往事的叶片重新夹回书页之中,仿佛生怕惊扰了那段沉寂的历史。又将那本厚重的《本草杂识》用蓝色的土布重新仔细包好,捧在怀里,感觉分量沉甸甸的,充满了情感的重量。
晾晒老物件的活动持续了近一个下午。院子里渐渐铺开了一片“时光的展览”:华丽的刺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陈旧的花灯骨架投下斑驳的影子,泛黄的书籍纸页散发着墨香,那些老票据、老照片像散落的拼图,诉说着家族的过去。花超英老爷子被搀扶到院中一把铺了棉垫的藤椅里,他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孙辈们好奇地抚摸、辨认着那些他熟悉无比的物件,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和深邃,仿佛透过这些具象的物品,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童年、青年乃至父辈祖辈们的身影,那些早已远去的音容笑貌和生活场景,在此刻与眼前的阳光、庭院和后代们重叠在了一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