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金融市场,是一座没有硝烟却尸横遍野的战场。汇率牌价的每一次闪烁,股票代码的每一次跳动,背后都是巨额财富的转移和无数命运的倾覆。这里,信息是比黄金更硬的通货,嗅觉是比算盘更快的武器。肖衍深知,若要在这孤岛立足,光有华丽的身份外壳远远不够,他需要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一次能震动各方耳膜的“响动”,作为他递交给这个扭曲世界的投名状。这投名状,既要递给那些暗中观察的敌人以麻痹其心,也要递给那些潜在的合作者以证明其价值,更是递给他自己,一次对自身伪装能力的淬火检验。
在公共租界交易所里红马甲们的眼中,这不过是又一场因物资短缺传言引发的寻常波动,是他们低买高卖、赚取佣兵的日常战场。对那位急需资金周转的华人纱厂老板穆先生而言,这却是关乎身家性命、工厂存续的绝望豪赌,他抛售“新亚纱厂”股票的行为,是断尾求生的悲壮。而在梅机关经济课的分析报告里,这场针对特定纺织股的做空行为,可被解读为国际游资对“大东亚共荣圈”纺织业前景的看衰,是需要警惕的金融信号。但在肖衍的棋盘上,这只是他精心设计的一步棋,目的是用穆老板的绝望和苏黛的疑心作饵,钓取自己真正需要的——信任与空间。
肖衍选择的目标精准而残酷:新亚纱厂。他通过“老掌柜”提供的、绝非来自公开市场的内幕情报,得知该厂一批至关重要的进口棉花因日军突然加强封锁而滞留青岛港,生产即将陷入瘫痪。厂长穆先生正暗中疯狂寻求贷款以期渡过难关。肖衍没有选择直接借款,那太过显眼。他布局更为迂回狠辣:通过数个看似无关的空壳公司账户,在市场上悄然散布纱厂资金链即将断裂的流言,并开始小笔、多次地沽空其股票。
他的内心并非没有波澜。利用他人的灾难获利,这与他的信念背道而驰。一种道德上的涩感如同细沙般磨砺着他的内心。但他强行将这丝不适压入冰层之下,告诉自己:这是战争,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穆老板的损失,将是确保更多人不至于流离失所所支付的代价。这种理性的自我说服,却无法完全抹去那潜藏的一丝寒意。
他的操作手法极具匠心。他没有选择在交易所大堂里声嘶力竭地喊单,而是置身于外滩一家英国人开设的俱乐部里,守着那部需要接线生转接的老式电话。他一边与一位瑞典工程师闲聊着最新的远洋货轮技术,一边用轻松的语气向经纪人下达一条条指令。“就像是《孙子兵法》里说的,‘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他放下电话,对那位工程师微笑道,仿佛在探讨哲学,“掌控节奏,比一味猛冲更重要。”对方点头称是,全然不知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正远程操控着一场无声的金融绞杀。
股价开始异动时,穆老板终于坐不住了,通过中间人牵线,在俱乐部里找到了气定神闲的萧琰。“肖先生!久仰大名!”穆老板额头沁汗,西装褶皱,与前日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眼下市场有些关于敝厂的无稽流言,导致股价有些……波动。听说肖先生实力雄厚,不知能否……”肖衍放下咖啡杯,示意对方坐下,语气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穆老板,商场上的风波,我也略有耳闻。流言固然可畏,但无风不起浪啊。”他轻轻一句,点中对方死穴。“实不相瞒,”穆老板压低声音,近乎哀求,“是有一批原料卡在了青岛,只是暂时的周转不灵!只要有一笔短期过桥资金,一旦原料到位……”“哦?青岛?”肖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边现在的局势,确是微妙。穆老板,不是我不愿帮忙,只是风险实在难测。这样吧,”他话锋一转,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我个人可以按目前市价七折,接手一部分您质押的股票,算是为您分担风险,也能给您提供一笔紧急现金。如何?”这条件近乎趁火打劫,但已是绝望中唯一的稻草。穆老板脸色灰白,挣扎片刻,最终颤抖着手在初步协议上签了字。
这笔交易,是孤岛经济生态的一个残酷缩影。民族资本在日军物资管制和外资倾轧下苟延残喘,国际游资和像肖衍这样的“投机者”(无论其真实目的为何)利用信息不对称兴风作浪,而日本军国主义势力则乐于见到中国资本的衰弱,以便于其更好的控制与掠夺。俱乐部里悠扬的钢琴声,掩盖的是多少类似新亚纱厂这样企业的悲鸣。
这一切,自然没有逃过苏黛的眼睛。中村很快将市场异动和肖衍介入的报告放在了她的桌上。“低价收购濒临破产的华厂股票?很标准的秃鹫行为。”中村评价道,语气略带鄙夷。苏黛却凝视着报告,目光锐利:“标准?时机太巧,操作太精准。查一查,青岛港的棉花滞留,是偶然,还是有人刻意制造或利用了这次‘偶然’?我要知道消息的最初来源。”她不相信巧合。肖衍的行为,要么证明他是一个极其贪婪、嗅觉灵敏的普通商人,要么就是一次完美的表演,用合理的商业逻辑掩盖其获取资金、建立人脉(穆老板将来或可成为情报来源)的真实目的。她需要更多证据来破除这个二元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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