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眼，迎上云映月那双带着挑衅和得意光芒的丹凤眼。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漠然。
“大小姐有命，不敢推辞。”云映雪的声音依旧平稳。她重新坐下，将那卷散发着墨臭的绢册拉到自己面前，同时，左手将那架乌木算盘也拉近。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先是仔细审视着那团混乱的墨污边缘，试图分辨被覆盖的字迹痕迹。指尖在墨团周围未被污染的地方缓缓移动，目光锐利如刀，将那些潦草扭曲的字迹和混乱的数字强行拆分、剥离。
云映月抱着暖炉，好整以暇地倚在亭柱上，唇角的讥诮弧度更深。她倒要看看，这贱婢如何在这团乱麻里理出头绪！当众出丑，才最解恨！
然而，云映雪的目光只在绢册上停留了片刻。下一刻，她左手五指张开，稳稳地按在了乌木算盘的横梁上。
“噼啪！”
第一颗算珠被拨动，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亭中骤然响起，如同冰珠坠玉盘，瞬间击碎了那粘稠的恶意空气！
紧接着，那“噼啪”声便如同骤雨打芭蕉，连绵不绝地响了起来！
云映雪的左手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影子！五根纤细的手指在乌黑的算珠上跳跃、翻飞、拨弄、归位！每一次动作都精准无比，每一次撞击都清脆利落！那小小的乌木算盘，仿佛在她指下活了过来，化作一架精密的攻城器械，对着那团混乱的墨污和扭曲的数字，发起了无声而迅猛的进攻！
她的右手也没闲着，执笔蘸墨，在一张干净的素笺上飞快地记录着。随着算珠疾如骤雨的脆响，一行行清晰工整的字迹在素笺上迅速延伸：某房月例几何，某日采买某物支出多少，某笔额外赏赐来源何处……那些被云映月故意混淆、纠缠在一起的款项，被那双纤手和那架算盘，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硬生生地剥离、归类、还原！
亭外，云映月唇角的笑意渐渐僵住了。她抱着暖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那连绵不绝、清脆得令人心慌的算盘声，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骄矜的神经上。她身后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丫鬟，此刻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亭中那个神色专注、指下生风的少女，脸上写满了惊愕。
亭内，只有算珠清脆密集的碰撞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云映雪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的空间，外界的一切恶意、嘲讽都被那疾风骤雨般的算盘声隔绝在外。她的眼神锐利而专注，所有的精神力都凝聚在指尖的算珠和眼前的数字之上。母亲的血泪，侯府的黑暗，谢砚之的威胁，嫡姐的刁难……此刻都被这纯粹的、冰冷的计算所取代。唯有这算盘珠子的脆响，是她此刻最强大的武器和盔甲！
时间在清脆的“噼啪”声中悄然流逝。亭外腊梅的幽香似乎又重新占据了上风。
终于，那疾风骤雨般的算盘声骤然一停！
最后一声“啪”的脆响，如同玉磬余音，在亭中悠悠回荡。
云映雪放下笔。素笺之上，已是满满当当、条理分明的账目清算结果。每一笔款项来源清晰，去向明确，数目精准。旁边，还用朱笔标注出了几处明显的虚报、错漏，笔笔直指要害。
她拿起那张素笺，并未起身，只是平静地抬眼，目光越过石桌，精准地落在亭外云映月那张已然失去血色、僵硬难看的脸上。
“大小姐，”云映雪的声音清凌凌的，如同碎冰相击，在寂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账目在此。总计支出纹银一百八十七两六钱。其中，虚报香粉胭脂钱二十四两，重复支取大厨房采买款十八两，另有两笔赏赐来源不明，计十五两。”她顿了顿，目光清亮，如同刚刚淬炼过的寒刃，直刺云映月眼底那强撑的镇定和翻涌的羞愤，“这账，数目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人心若算乱了，再好的算盘，也拨不出个清白来。”
话音落下，满园死寂。
腊梅的冷香无声浮动。亭外侍立的丫鬟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云映月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她精心设计的乱麻，被对方用最直接、最犀利的方式瞬间斩断！那清脆的算盘声，此刻像无数个响亮的巴掌，一下下抽在她的脸上！她瞪着云映雪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又惊又怒，胸脯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句“卑贱商户伎俩”卡在喉咙里，硬生生被那清凌凌的目光逼了回去！
“你……！”云映月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握着暖炉的手剧烈颤抖，指节捏得发白。
云映雪却已不再看她。她将那张素笺轻轻放在石桌那团墨污的绢册之上，如同盖棺定论。然后，她从容地收起自己的乌木算盘和账册，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大小姐若无其他吩咐，民女告退。”她微微颔首，然后抱着自己的东西，目不斜视地走下石阶，从僵立如木偶的云映月身边走过，青灰色的棉斗篷在寒风中拂过地面，没有一丝停留。
清脆的算盘声似乎还在园中回荡，震得满树蜡黄的腊梅花瓣，簌簌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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