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远山,夜幕如一块深蓝色的柔软丝绒,轻轻笼罩了月亮河村。晚饭的麻辣余韵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冰啤酒的清爽气息,像一层看不见的、令人愉悦的薄纱,在小小的屋子里慵懒地飘荡。
盘盏已经撤下,那张旧方桌被高红梅用湿抹布细细擦过两遍,木质纹理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只留下满室的惬意和饱足后的宁静。高红梅脸上还带着微醺的酡红,像熟透的桃子尖儿上的那抹色彩。她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微隆的胃部,另一只手搭在桌沿,指尖随着未尽的回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节拍。目光懒洋洋地追随着周振华忙碌的身影,看他利索地将厨房最后一点狼藉收拾停当。
然而,周振华洗净了手,用布巾擦干,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陪她喝茶闲聊。他脚步一转,竟走向了里屋那个昏暗的墙角,弯腰从一堆杂物后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个蒙着薄尘的、长方形的旧琴盒。
高红梅的困倦之意顿时消减了几分,好奇地坐直了身子。那是周振华前阵子不知从哪儿捣鼓回来的一把木吉他,说是看着喜欢,价格也便宜,就留着了。琴盒是深褐色的,边角有些磨损,露出里面浅色的木茬,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感。周振华平时很少动它,高红梅也只当是丈夫又一个“无用”的爱好,像他偶尔带回来的奇石怪根一样,点缀生活而已。
周振华将琴盒放在桌上,咔哒一声打开卡扣。里面,一把棕黄色的木吉他静静躺着,琴箱上有几处划痕,琴弦微微反着光。他动作轻柔地将吉他抱出来,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他用软布轻轻拂去琴颈和琴箱上的灰尘,然后随意地坐在刚才吃饭的椅子上,将吉他搁在腿上,低头,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搭上琴弦。
他先是轻轻拨动了一根空弦,发出一个略显沉闷的单音。接着,手指在琴颈上移动,按下一个和弦,右手五指扫过琴弦,一阵略显喑哑却异常醇厚、带着共鸣的琴音便在空气中振动开来。他又调整了一下琴头旋钮,再次试了几个音。那陌生的弦乐声,打破了乡村夜晚惯有的寂静——通常是蛙鸣、犬吠,或是风声——为这静谧的夜晚注入了第一抹不一样的、带着文艺气息的色彩。
高红梅彻底来了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见过村里宣传队拉二胡的,也听过收音机里咿呀的戏曲,但这种抱着弹唱的“洋玩意儿”,在她有限的生命经验里,几乎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见到、听到。尤其是,弹奏的人是她朝夕相处的丈夫!这种感觉,新奇又带着点莫名的激动,仿佛发现了丈夫身上又一个被隐藏的、闪闪发光的角落。
周振华似乎调试满意了。他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调动某种情绪,又像是在回忆遥远的旋律。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望向了某个模糊的过去,或者不可知的未来。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熟练地按下一个分解和弦,一段高红梅从未听过、却异常优美而略带感伤的旋律,如同山间清冽的溪流,缓缓地、静静地流淌出来,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那旋律简单,却直击人心,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怀念和淡淡的惆怅。前奏过后,周振华清了清嗓子,压低了些声音,用一种他平时说话没有的、略带沙哑和磁性的嗓音,低声唱了起来: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
这歌词,像一颗突然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高红梅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她听得完全呆住了,如痴如醉。这旋律,这歌词,组合在一起,像一股带着栀子花香的清风,又像一幅泛黄的老照片,瞬间在她眼前描绘出一个她从未经历过的、属于“校园”和“青春”的画面。那里有干净的教室,有课桌,有偷偷传递的纸条,有隔壁班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还有……一个爱哭的、会写日记的、有着柔顺长发的女同学。
丈夫的嗓音不算专业歌手的清亮高亢,却恰恰因为那份沙哑和低沉,将这种怀念和物是人非的感慨演绎得格外真切,格外动人。高红梅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灯光下丈夫专注的侧脸。他微低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直,嘴唇随着歌唱微微开合。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神秘而温柔的光晕里。
这一刻,高红梅觉得丈夫离自己既近又远。近的是他实实在在坐在那里,体温似乎都能感受到;远的是,他此刻沉浸的那个世界,那个有“日记”、“同桌”、“青春”的世界,是她这个没上过几年学、很早就帮着家里干活、然后嫁人操持家务的农村女人所完全陌生,甚至有些自卑地不敢触及的。他会画画,笔墨丹青,意境高远;他会做菜,麻辣小龙虾做得比镇上的饭馆还好吃;现在,他还会弹唱这么好听、这么……有文化的歌!歌词里写的,都是她生活中从未出现过的文雅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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