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完了那令人流连忘返的成衣摊位，三人手里都多了几个用牛皮纸或粗布仔细包裹的、方方正正的包裹。高红梅心满意足地抱着给丈夫新添的“行头”，眼睛却依旧像最精明的探照灯，在熙攘的摊位间扫视。很快，她的目光又精准地锁定了一个专门卖鞋袜的摊位。那摊子不大，但货品摆得满满当当，一层层木格子上，整齐地码放着看起来结实耐穿的黑色、军绿色布鞋，厚实的解放鞋，还有一摞摞用透明塑料袋封装好的、雪白的棉纱袜，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崭新。
“振华，你先别急着走，过来这边看看。” 高红梅不由分说，腾出一只手拉着周振华的胳膊，就把他带到了鞋摊前。她眼尖地看到摊位旁放着几个给客人试鞋用的小马扎（一种用木条和帆布制成的便携小凳子），便指着其中一个对周振华说：“你坐下，快坐下，试试这布鞋。我瞅着你脚上那双，鞋底都快磨平了，后跟也歪了，走路肯定不得劲。” 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周振华平时上山下田，攀爬跋涉，对鞋子的损耗确实极大，往往一双结实的鞋子，穿不了几个月就面目全非。
周振华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土、边缘已经严重磨损、几乎能看到里面袜子的旧解放鞋，确实有些不堪。他本想推辞，说回去再试，或者自己随便买一双就好，集市上人多眼杂，坐下试鞋未免麻烦。但高红梅态度坚决，见他犹豫，直接伸手轻轻把他按在了那个矮小的马扎上，带着点当家主母的霸道：“听话，坐下！买鞋不试咋知道合不合脚？磨脚了受罪的可是你自己！”
周振华被她按着坐下，身形高大的他坐在低矮的小马扎上，显得有些局促和滑稽，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噙着一丝纵容的笑意，只好顺从地接受了妻子的安排。
然而，就在高红梅刚拿起一双看起来厚实柔软的黑色千层底布鞋，准备蹲下身亲自给丈夫试穿的时候，更让周振华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惊慌的事情发生了。一直安静跟在一旁的周慧慧，此刻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动作极其自然地抢先了一步。她迅速地从摊位上拿起一双包装完好的新棉袜，利落地撕开薄薄的塑料包装，然后，就在这人来人往的集市上，毫无预兆地、非常自然地屈膝，蹲在了坐在马扎上的周振华脚边！紧接着，她伸出那双纤细白嫩、平日里只拿书本和画笔的手，毫不犹豫地就要去帮他脱掉那双沾满了尘土、甚至带着山野气息的旧解放鞋和里面可能同样陈旧的内里！
“慧慧！使不得！快起来！” 周振华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像被火星子烫到一样，猛地摆手，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试图避开，脚也不由自主地往回缩，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坚决，“这像什么话！我自己来！快起来！” 他一个大男人，一个长辈，怎么能让一个如花似玉、还没出嫁的侄女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脱鞋穿袜？这简直太不合规矩，太不成体统了！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
“振华叔，您就别动啦！也别推辞了！” 周慧慧却仰起那张纯净无暇、带着执拗的脸庞，阳光下，她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勉强或嫌弃，只有一片坦荡的、不容拒绝的真诚笑意。她手上动作没停，反而轻轻而坚定地按住了他下意识后撤的脚踝，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他无法挣脱的坚持，“您刚才为了保护我们，毫不犹豫地出手制住了那个流氓，又陪我们逛了这么久，肯定累了。现在，就让我们……就让我伺候您一下，换双新鞋袜，怎么就不行啦？这难道不是我们做晚辈的应该的吗？” 她说着，似乎觉得自己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又抬起眼，向站在一旁也有些愣神的高红梅投去求援的目光，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红梅婶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咱们是不是该好好‘犒劳’一下咱家的大功臣？”
高红梅见状，先是愣了一下，看着蹲在丈夫脚边、眼神执拗恳切的周慧慧，又看了看坐在马扎上窘迫得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周振华，她瞬间明白了周慧慧那份纯粹的心意——那是混合着对刚才保护之举的深刻感激、对长辈发自内心的亲近与敬爱，以及一种想要表达关怀的迫切。她心里一软，随即也笑了起来，非但没有觉得不妥而阻止，反而也紧跟着蹲了下来，就蹲在周慧慧的旁边，伸出手按住了周振华的另一边肩膀，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加入了“劝说”的行列：“就是！慧慧说得对极了！你这会儿就老老实实坐着，别乱动！难得慧慧有这份孝心，就让她尽尽心意！也正好让我这个当媳妇的，好好表现表现！平时在家，我想给你端个洗脚水，你都嫌麻烦，推三阻四的，今天在这集市上，正好！我们俩一起伺候你，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两个女人，一个温柔似水却坚定如山，一个爽利热情如火，一左一右，形成了无形的、密不透风的“关爱包围圈”，把身形高大的周振华牢牢地“按”在了那个小小的马扎上，让他动弹不得。周振华低头看着蹲在自己脚边、仰着两张同样带着执拗、关切和些许狡黠笑意的亲人脸庞，看着她们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温暖光芒，心里是百感交集，又是温暖感动，又是尴尬窘迫，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他挣扎的动作在她们的目光中不由得软化、停顿了下来，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只能哭笑不得地、带着满心的不自在，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甜蜜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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