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的春天,诏书抵达荆州。
段文昌捧着那道任命书,指尖微微发颤。江陵节度使——当年醉后的狂言,今日竟成真了。
重返江陵那日,全城官吏出迎。车马仪仗穿过长街,段文昌掀开车帘,目光掠过熟悉的街景。行至城东,那座大宅依然矗立在水渠旁,朱漆虽有些斑驳,气势犹在。
他下了车,走到渠边。春水清澈,映着蓝天白云。随行的官员们屏息以待,不知这位新节度使意欲何为。
段文昌俯身,掬起一捧渠水。清凉的感觉,与多年前那个雨后黄昏一模一样。他转身,对宅院主人温言道:“这宅子,卖否?”
满城哗然。
当年那个醉书生的狂言,竟一语成谶。
入住大宅当夜,段文昌独自在院中踱步。月华如水,洒在青石渠上。他忽然想起蜀道那两只灯笼,想起相士那句“须待此人为相”。
后来,他果真入朝拜相。刘禹锡也如预言所言,在他为相后升迁礼部郎中。往事如烟,那些曾被视为痴人说梦的言语,那些无法解释的奇遇,都成了旁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但只有段文昌自己知道,世上从无凭空实现的预言。江陵渠边的醉话,不是预言,而是一颗不甘沉寂的种子;蜀道上的灯笼,不是神迹,而是绝境中不灭的希望;相士的断言,不是宿命,而是对坚守者最后的犒赏。
每个狂言背后,都藏着不言弃的执拗;每次看似侥幸的成全,都是默默跋涉后的水到渠成。就像那夜山道上,灯笼忽然熄灭在城门前——不是奇迹消失,而是告诉你:剩下的路,该自己走了。
人这一生,总要说几句旁人嘲笑的“狂言”,总要走几段无人陪伴的夜路。重要的不是预言会不会成真,而是当所有人都笑你痴狂时,你还敢不敢望着那扇高门说:“待我他日——”
然后用半生光阴,一步一步,走到门前。
这才是人间最动人的传奇:不是天赋异禀,而是凡胎肉体,却敢以微末之身,许下凌云之志;并以万千个平凡日夜,将那句醉话,走成现实。
3、李逢吉
振武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过霜降,塞北的风便像刀子般刮过城头,卷起沙砾拍打着金城佛寺斑驳的墙皮。寺里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僧,法号净尘的,正盘腿坐在禅房里,面壁默诵《金刚经》。
这是贞元七年的深秋。净尘记得清楚,因为前日寺里来了位新面孔——振武节度使府新辟的李判官,名叫李逢吉,三十出头模样,青衫布履,眉宇间却有一股读书人少见的沉毅。
这日黄昏,净尘照例面壁而坐。窗外风声渐紧,佛前的长明灯忽地晃了晃。就在这明灭之间,他分明看见禅房门侧,一道影子悄然立定。
净尘缓缓睁眼。
那人一身明光铠,护心镜映着残阳余晖,手中丈二长矛拄地而立。面甲遮住了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不是沙场将士常见的凌厉,反而透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深潭之水,不起波澜。
僧房寂静。甲士无声而立,既不进门,也不言语。
净尘正待开口相询,寺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小沙弥清亮的通报穿透暮色:“李判官到——”
几乎在同一瞬,门侧的甲士身影淡去,如烟消散。
禅房门被叩响时,净尘还望着那空荡荡的门侧发怔。他深吸口气,起身开门。门外站着那位新来的李判官,肩头落着细碎雪粒,笑容温润:“叨扰法师清修。”
净尘邀他入内奉茶,几番欲言又止。李逢吉何等敏锐,搁下茶盏:“法师似有心事?”
老僧终于将方才所见和盘托出。他说得很慢,边说边观察这位年轻官员的神色——寻常人听了这等怪事,或惊疑,或哂笑,李逢吉却只是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甲士曾站立的位置。
“法师是说,”李逢吉沉吟道,“那甲士先至,李某方到?”
净尘合十:“正是。”
李逢吉忽然笑了:“塞北多传闻,许是法师久坐眼花,亦或是李某公务劳形,竟引得法师生了幻象。”话虽如此,他眼中却无半点轻视,反而添了几分深思。
自此,李逢吉来寺更勤。有时讨教经文,有时只是静静对坐。净尘渐渐发觉,每逢李逢吉将至,那甲士必先现身——总是在门侧同一位置,总是那身明光铠,那杆长矛。站得笔直,如松如钟。
起初净尘还会惊异,后来竟也习惯了。有时甲士出现,他便对侍立的小沙弥说:“备茶,李判官将至。”小沙弥初时不信,可每每话音落下不过一炷香功夫,寺门外准会响起李逢吉坐骑的嘶鸣。
一次大雪封路,净尘见甲士再现,顺口对弟子道:“这般天气,李判官怕是不会来了。”谁知半个时辰后,李逢吉披着满身雪花叩门而入,笑道:“路上雪深,来迟了。”
最奇的是那年上元节。振武城灯火如昼,李逢吉本在府衙宴饮,酒过三巡忽觉烦闷,信步往佛寺来。他并未告知任何人,可净尘那晚独坐禅房,见甲士再现,竟吩咐弟子:“多备一盏醒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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