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小病,很快就好。”王导一遍遍重复,像是在说服自己。
有天深夜,长豫忽然精神好了些,让王导扶他坐起来。他望着窗外的月色,轻声说:“父亲,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白鸟从西边飞来,落在院子里,一落地就变成了铜钱,堆得像座小山。然后有个声音说,该走了。”
王导浑身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腊月二十三,小年,长豫走了。临走前,他攥着王导的手,眼里满是不舍:“父亲保重,别太伤心。”说完,眼睛就闭上了。
灵堂里一片素白,哀乐低回。王导站在棺椁前,看着儿子平静的脸,忽然想起他刚学走路时,摇摇晃晃扑进自己怀里的样子,身上带着奶香,小手软软的,抓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如今,那双手冷得像冰。
吊唁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劝他节哀。王导机械地还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百亿钱,买走了他的儿子。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凄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原来再多的钱,也留不住想走的人。
书阁终于建好了,崭新的木料散发着清香。王导独自走进去,在正中央站了很久。管家悄悄进来问:“相爷,那些钱……真要一直埋着?”
“埋着。”王导头也不回,“这间书阁以后只藏书,不住人。每半年检查一次地基,有异样立刻报我。”
很多年后,王导老了,病重卧床。长孙王混侍奉汤药时,总听见他呓语:“不值……不值……”
“祖父,什么不值?”
王导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很久,才缓缓说:“有人用百亿钱,换了你叔叔。”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宁愿要活生生的儿子,哪怕他一文不值。”
王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王导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对,人哪能用钱衡量……是我一开始就想错了。”
那夜,王导梦见了长豫。还是二十二岁的模样,在院子里练剑,剑光如雪。见他来了,收剑笑着跑过来:“父亲,我新学了一套剑法,给您看看?”
“好,好。”王导连连点头,老泪纵横。
梦醒时,天快亮了。他望着窗外的晨光,忽然想通了——那些百亿钱从来不是买命钱,是命运给的警示:有些东西,不是你想留就能留住的。而真正珍贵的,是拥有时的全心珍惜,失去后的坦然放下。就像那些埋在地下的钱,不见天日,却让活着的人记住: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冷冰冰的钱财,是活生生的人,是藏在日常里的情义。
鸡鸣时分,王导平静地走了,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像是终于解开了困扰多年的谜题。
命运总爱用骇人的价码试探人心,可生命的价值从来不在数字里。那些深埋地下的财富,是对无常的敬畏;而真正流传下去的,是爱过、珍惜过,即便失去,也依然好好活着的勇气。
4、犬啮影
太元十年的建康城,是在捷报中醒来的。
驿马踏碎秋雾,八百里加急的蹄声从朱雀航一直响到台城。淝水大捷——谢安执棋的手甚至没有颤抖,只淡淡说了句“小儿辈已破贼”,便继续了未完的棋局。可建康不这么平静,酒肆彻夜笙歌,寺钟响得比平日悠长,连秦淮河的水仿佛都流得欢快了些。
唯独乌衣巷深处的谢府,静得像一口深井。
谢安在“后府”接见宾客,已是午后。所谓后府,其实是东院一处临水的轩阁,窗开三面,一面见假山曲池,一面见回廊竹影,一面见远天流云。他喜欢在这里见客,清静,也少些拘束。
刘氏端着茶盏站在回廊拐角,没有进去。她看着轩内丈夫的背影——宽大的素袍,微微佝偻的肩,执麈尾的手势依旧从容。宾客是几位年轻将领,正兴奋地比划着淝水岸边的冲杀,声音时高时低,惊起了池边几只白鹭。
一切都很平常。太平常了。
可刘氏的心却无端紧了一下。她说不清为什么,许是昨夜那场梦:她梦见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有风卷着落叶打旋,远处传来幼犬的呜咽声,一声接一声,凄凄的。醒来时枕畔冰凉,谢安睡得安稳,呼吸轻得像羽毛。
她摇摇头,正欲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抹黄色。
是府里养了多年的那条黄犬,名叫“阿戌”。此刻它正从假山后踱出来,嘴里叼着个东西,黑乎乎的,在秋阳下泛着湿润的光。阿戌走得很慢,一步一顿,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它穿过月洞门,踏上青石径,径直朝刘氏走来。
越来越近。
刘氏终于看清了——阿戌嘴里叼着的,是一颗人头。
面容清晰,眉目温润,鼻梁挺直,薄唇微抿,鬓角已有星霜。是她看了三十多年的脸,是此刻正在轩内与宾客谈笑风生的脸,是她丈夫谢安的脸。
茶盏从手中滑落,“啪”地碎在石板上。碧绿的茶汤溅上裙裾,像一摊化不开的苔痕。
阿戌在她面前停住了。它抬起头,褐黄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没有犬类的忠诚或顽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它叼着那颗头,头的断颈处没有血,只有一片虚无的暗影,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而是影子凝成的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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