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国和助理研究员们的离开,并没有让主控室变得更加空旷,反而让那种由机器和数据构成的“存在感”更加凸显。循环系统的低鸣、服务器散热风扇的嘶吼,此刻听来格外清晰,如同这地下设施平稳而冰冷的心跳。
陈醒没有动。
他依旧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反复扫描着屏幕上那个微不足道的“凸起”。保温杯里的冷茶早已饮尽,只余下茶叶沉在杯底,散发着最后一缕若有若无的苦涩余韵。
李振国的话言犹在耳:“……从噪声里脑补出外星人信号。”
是的,脑补是科研的大敌。热情与偏执往往只有一线之隔。陈醒深知这一点。他强迫自己将那个“异常信号”从脑海中暂时剥离,转而以最苛刻、最冷静的态度,重新审视它。
他调出了“曦和”探测器最底层的设计文档和噪声模型说明书。这些由无数前辈科学家心血凝结成的文本,定义了什么是“正常”,什么是“预期内的背景”。他需要确认,这个信号是否真的超出了所有已知噪声源的范畴。
时间在无声的阅读和比对中流逝。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参数表、性能曲线,与他脑海中储存的知识相互印证。探测器的每一个组件,光电倍增管的暗电流、电子学读出的本底噪声、天然放射性本底的平均值……他都了然于胸。
初步的核对结果,并不乐观。
正如李振国所说,那个信号的幅度,完全落在某些罕见但确实存在的噪声事件的可能范围之内。比如,一个高能宇宙射线缪子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掠过探测器的边缘,在液闪介质中产生极其微弱的切伦科夫光辐射;或者,探测器内部材料中某个长寿放射性核素恰好发生了一次级联衰变,释放的能量被部分捕获;甚至,可能是地下岩体中含量极低的钍、铀系列元素衰变产生的一个高能伽马光子,穿透了层层屏蔽后留下的最后一丝涟漪。
每一条可能性,都能在文档中找到相应的依据,其预期的发生概率虽然极低,但考虑到“曦和”探测器庞大的体积和极高的灵敏度,在长达数月的运行周期内,出现几次这样的“偶然”,在统计学上并非不可能。
“看来,真的是我想多了?”陈醒揉了揉眉心,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涌了上来。连续长时间的高度集中注意力,让他的太阳穴有些发胀。他几乎要被这种理性的分析说服,准备将这件事标记为“待观察,大概率噪声”,然后结束今天的工作。
就在他移动鼠标,准备关闭窗口的那一刻,他的指尖顿住了。
一种极其微妙的违和感,如同水底的暗礁,在他思维的河流下隐隐浮现。
是“形态”。
他再次点开了那个信号毫秒级展开的原始波形数据。抛开那微不足道的幅度不谈,单单看这条曲线本身——它太“平滑”了。
典型的粒子事件,无论是缪子撞击还是放射性衰变,其信号在时间轴上通常呈现出尖锐的、爆发式的特征,上升沿极快,下降沿则遵循特定的物理过程(如闪烁体发光衰减、电荷收集时间等)。噪声更是如此,往往表现为杂乱无章的尖刺或毛刺。
但这个信号不同。它持续了1.7秒,在这1.7秒内,它并非一个简单的脉冲,而更像是一种……缓慢的、带有某种内在韵律的“呼吸”。强度在细微地起伏,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节奏。这种时间结构,与所有已知的噪声模型和粒子物理事件模板都无法完美匹配。
这不再是幅度大小的问题,而是“本质”的差异。
陈醒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疲惫感瞬间被一种熟悉的、面对未知时的兴奋与警惕所取代。这感觉,如同一个考古学家在常见的陶器碎片中,突然发现了一片纹路迥异、质地特殊的残片,虽然微小,却可能指向一个完全未被认知的文明。
他不再犹豫。
重新坐直身体,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变得急促而有力。他编写了一段新的数据筛选脚本,不再局限于那一个孤立的信号点,而是以那个特定的能级(E-742)和时间结构特征(持续1-3秒,平滑缓变)作为“模板”,对“曦和”项目过去整整一年的原始数据海,进行了一次全面、彻底的“耙梳”。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计算资源和时间的任务。一年的原始数据,其总量是天文数字,存储在由数百块硬盘组成的阵列中。普通的检索和简单统计根本无法触及如此细微的特征。陈醒动用了自己作为项目负责人的高级权限,调用了实验室备用计算节点的大部分算力。
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地移动着。时间悄然滑向凌晨三点。
主控室内依旧只有他一个人,以及无数屏幕光芒映照下的、他自己的影子。他没有丝毫困意,眼睛紧紧盯着进度条,仿佛能通过意念加速它的运行。保温杯早已空空如也,但他甚至忘了去接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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