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这座深宅大院的每一个角落。昨夜被匆匆安置于此的这间西厢偏房,此刻正淋漓尽致地诠释着何为“冷宫”二字。窗棂纸破了几处,呜咽的夜风寻隙钻入,吹得那案头一盏孤灯的火苗忽明忽灭,徒劳地挣扎着。云裳蜷缩在床榻之上,身下是潮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被褥,散发着一股经年不见日光的霉味。那盆供给的炭火早已燃尽,只剩下一堆灰白的余烬,吝啬地残留着最后一丝温度,根本无法驱散这浸入骨髓的寒冷。她几乎是睁着眼捱到了天亮,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唯有心口那一点不甘的暖意,支撑着她保持清醒。
天色未明,窗外还是一片沉沉的黛青色,几声稀疏的寒鸦啼叫划破寂静,更添几分凄凉。门外便响起了急促而不耐烦的叩门声,伴随着一个粗哑的妇人嗓音:“云小娘,时辰不早了,该起身去给夫人请安了!莫要头一日就迟了,惹夫人不快!”那是负责看守这处院落的林大娘,声音里没有丝毫对新主人的恭敬,只有例行公事的刻板与隐隐的轻视。
云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从那几乎要将人冻结的床榻上坐起。动作间,关节都似生了锈,发出细微的酸响。她自行摸索着穿上那套府中统一配给妾室的、质料寻常的棉裙,颜色是黯淡的藕荷色,衬得她本就因连夜奔波和寒冷而苍白的脸色,更无一丝血色。没有丫鬟前来伺候梳洗,她早已料到。对着一面模糊不清的铜镜,她用冰冷的水净了面,将一头青草草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其他饰物。镜中的人影,消瘦,脆弱,眼神却像深潭之水,表面平静,底下藏着无人能见的暗流。
她知道,踏出这扇门,等待她的绝非善意。这请安,无异于一场鸿门宴。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将袖口微微收紧,那里,藏着她的紧张,也藏着她的决心。
踏出厢房,凛冽的晨风像刀子般刮过面颊。林大娘揣着手站在院中,三角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转身在前引路,脚步又快又重,显然没打算迁就这位新来的“小娘”。穿过几重曲折的回廊,经过数座或精巧或宏大的院落,越往府邸中心行走,景致便越发讲究,仆妇丫鬟也多了起来,个个衣着体面,行动规矩。他们见到云裳,虽停下脚步垂首避让,但那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如同探针,悄无声息地在她身上逡巡,带着好奇、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在她走过之后,便会在身后响起。
“这就是昨夜新来的那个?”
“瞧着倒是单薄,不像个有福气的。”
“听说出身不高,能被抬进来已是天大的造化……”
“造化?瞧她被安置在那地方,能有什么造化?夫人那边……”
话语断断续续,但其中的意味,云裳听得明白。她目不斜视,步伐不疾不徐,仿佛那些目光和话语都只是拂过耳边的风。她只是仔细地记着路,观察着这府中的格局、人手的分布。生存的第一步,是熟悉环境。
正院“锦瑟院”的气派,远非她所居的偏僻厢房可比。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院中虽在冬季,仍摆放着几盆精心养护的耐寒松柏盆景,显露出主人不凡的品味与地位。守在门外的丫鬟穿着统一的绸缎比甲,见到林大娘引着云裳过来,一个穿着体面些、像是大丫鬟的少女迎了上来,目光在云裳身上一转,语气还算客气,却带着疏离的规矩:“是云小娘吧?夫人已起了,正在堂屋等候,请随奴婢来。”
踏入堂屋,一股暖融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间的寒冷判若两个世界。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紫铜兽耳熏炉里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均匀的热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百合香,沁人心脾。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无声无息。屋内的摆设无一不精,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处处彰显着主人家的富贵与权势。
当家主母秦玉娥,便端坐在正中央的那张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她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的缂丝长袄,外罩一件玄色狐裘坎肩,梳着端庄的牡丹头,插戴着一套点翠头面,华贵而不张扬。她的容貌并非绝色,但眉眼舒展,皮肤白皙,自有一股养尊处优、沉淀下来的雍容气度。见云裳进来,她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戒指的手,轻轻拨弄着身旁小几上的一只白玉茶杯,目光平静地落在云裳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新得的物件。
云裳垂下眼帘,依着昨日嬷嬷临时教导的礼节,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跪下行大礼:“妾身云裳,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
她的声音清越,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秦玉娥并未立刻叫起,任由她跪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堂屋两侧,还坐着几位早到的女眷,皆是府中的姨娘或通房,此刻都屏息凝神,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云裳身上。这无声的静默,本身就是一种压力,一种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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