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她缩在人群里,无人问津,只有高阆时不时凑过来,在她耳边兴奋地低语:“你听,这话说得……全是套子。待会儿自由交流,咱们早点溜,我知道几个诗人的去向……”
上午的会议冗长而沉闷。散会后,人群涌出礼堂。高阆立刻拉着杜丽丽,逆着人流,钻进了文化宫后面一栋更旧的副楼。
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上的绿漆剥落了大半。高阆熟门熟路地敲开一间房门。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警惕的脸。高阆迅速说了句什么暗语似的,那人才把门开大些。
屋子里比招待所的通铺稍好,但也挤了七八个人,烟雾缭绕。大家或坐或蹲,传阅着几本手抄的册子,纸张粗糙,字迹潦草。
一个戴眼镜、嗓音低沉的中年男人正在低声念着什么,句子破碎,意象朦胧,充满了“黑夜”、“眼睛”、“河流”之类的词汇。
杜丽丽被高阆按着坐在门边一个小凳上。她听着那些诗句,有些确实不同于报刊上的直白,带着某种压抑着的、试图突破什么的力量。
但房间里浑浊的空气、人们脸上那种混合着亢奋与不安的神情,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白天的、正常世界的喧嚣,都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疏离。她不属于这里,至少,不像高阆那样属于这里。
接下去的几天,模式几乎固定。白天,杜丽丽强迫自己坐在正式会场,听着千篇一律的报告和发言。
那些关于“采风要深入”、“避免公式化”的讨论,在她听来空洞而遥远。她甚至看到主席台上有两个面熟的人,是省里文艺刊物的编辑,去年开会时还和她亲切地交谈过。但这次,他们的目光扫过台下,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下午的“自由交流”,高阆总是最积极的。他拉着杜丽丽穿梭在各种小圈子里,参加那些半地下的诗歌沙龙。
活动地点有时在某个人的招待所房间,有时在文化宫偏僻的楼梯间,甚至有一次是在离文化宫很远的一个小公园的背风处。
人们低声交谈,急切地分享着不知从何处流传来的诗稿,讨论着“意象”、“象征”、“语言的边界”,语气里充满了冒险般的激动和对某种模糊“自由”的渴望。
杜丽丽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她身上那件在黄原显得时髦的呢子大衣,在这些场合反而成了某种格格不入的标志。
有人会投来探究的一瞥,但更多时候,人们沉浸在自己的话语里,无暇他顾。
高阆倒是如鱼得水,他激烈地争论,热切地抄录,脸颊常常因为兴奋而发红。他不断对杜丽丽说:“丽丽,你听听这个!这才是诗!我们追求的,不就是这个吗?挣脱枷锁,让灵魂飞翔!”
灵魂飞翔?杜丽丽看着高阆在昏暗灯光下发亮的眼睛,看着他旧棉袄袖口磨出的毛边,看着他因为过度兴奋而略显憔悴的面容,再感受着自己身上因为连续几天无法好好洗漱而带来的黏腻不适,以及胃里因为饮食粗糙而不适的隐痛,她只觉得一阵阵疲惫和茫然。
飞翔的代价,就是栖息在这样的地方,和这样一群人,咀嚼着这些可能带来麻烦的文字吗?
有一天晚上,在一个更隐蔽的聚会中,传来了消息:有两个从外地来参加“私下交流”的文学青年,被所在单位的人找到,勒令立刻返回,可能要接受审查。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先前热烈的讨论戛然而止。有人慌乱地收起手抄本,有人开始刻意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高阆的脸色也白了白,但很快,他又压低声音对杜丽丽说:“别怕,真正的战士不畏风暴。这些篇章,总有一天会见到阳光。”
杜丽丽看着他强作镇定的样子,心里却猛地一抽。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所赌气逃离的、武惠良代表的那个“古板”、“务实”的世界,至少能提供安稳、体面和热水澡。
而高阆们所激昂奔赴的“浪漫”、“自由”的前沿,却弥漫着煤烟味、汗臭味,以及实实在在的风险。
她以前觉得武惠良不懂她的精神世界,可现在,她自己也看不清这个所谓“精神世界”的尽头,除了几声压抑的呐喊和几张可能惹祸的纸片,还剩下什么。
会议的最后一天,上午照例是总结、颁奖。杜丽丽机械地鼓着掌。下午,人群开始散去。高阆意犹未尽,还想去找几个新认识的“同志”告别,再交换些地址。杜丽丽却第一次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累了,想回去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高阆有些诧异,但还是说:“那好,你先回招待所。我很快回来,咱们晚上再聊聊,这一趟收获太大了……”
杜丽丽没有接话,独自走出了文化宫。省城的街道上,残雪被踩成了黑灰色的泥浆。寒风卷着地上的碎纸屑打旋。她拉紧了呢子大衣的领子,这件曾经让她觉得光彩照人的衣服,如今沾满了尘土和褶皱,下摆甚至还蹭上了一块不知哪里来的油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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