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幅被缓缓展开的、浸透了浓墨的宣纸,将白日里所有的喧嚣与色彩,都温柔地晕染开来,最终归于一片沉静的、深不见底的黑。
苏星瑶坐在自己房间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前,却没有开大灯。
只有她最喜爱的那盏小小的、带着莲花灯罩的台灯,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那光是暖黄色的,像一掬被捧在手心里的、安静的月光,恰好照亮了她面前摊开的那本厚厚的、早已泛黄的《人间词话》。书页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她用娟秀簪花小楷留下的心得与批注,像一群安静的、黑色的蝴蝶,栖息在文字的森林里。
然而今夜,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那双总是清透如水的杏眼,正静静地凝视着窗外那片被夜色与树影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庭院,眼底却没有映出半点风景,只有一片沉思的、冰冷的湖面。
湖面上,反复倒映着的,是今天下午,彦宸脸上那副“我听着”的、专注而又温暖的神情。
以及,她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充满了试探与脆弱的——“可以……对你说吗?”
挫败感,像迟来的、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却又汹涌地,再一次淹没了她的心脏。
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体验的情绪。
从小到大,她苏星瑶的人生,就像一本被精心编排好的剧本。每一步,每一个转折,都在她父亲那充满了期许的目光和母亲那滴水不漏的规划下,走得精准而又优雅。她习惯了胜利,习惯了用最从容的姿态,去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像一个最顶级的棋手,擅长布局,擅长预判,擅长用最微小的代价,去换取最丰盛的战果。
张甯与彦宸,本该是她人生剧本里,又一个精彩的、用来证明自己能力的“支线任务”。一个用来调剂备考期间枯燥生活的、充满了挑战性的“游戏”。
可现在,这场游戏,似乎正朝着一个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失控地滑去。
她缓缓地闭上眼,靠在冰凉的椅背上,在脑海中,第一次,如此冷静而又烦躁地,对这场耗费了她太多心神的“战争”,进行了一次全面的、痛苦的复盘。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骄傲的将军,在发动了一场志在必得的攻城战后,却发现自己所有的精锐部队,所有的攻城器械,所有的奇谋巧计,都对着一座空城,打了整整两个月。
城里的女王,张甯,自始至终,甚至都没有登上城楼,看她一眼。她只是稳稳地,坐在她的中军帐里,喝着茶,看着书,仿佛城外那震天的厮杀,只是一场与她无关的、遥远的雷声。
而那个她本以为可以轻易策反的、守城的“愣头青”将军,彦宸,则更是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
他现在已经像在苏星瑶的败战耻辱簿上疯狂蹦迪了。
她祭出“文学风骨”的重炮,他用一句插科打诨的“那你就是佳人咯”轻松化解。
她拿出“几何之美”的绝学,他转头就去向正主邀功,仿佛那份灵感与他无关。
她发动“生活哲学”的围剿,他用一碗“肥肠粉”就将她的精致世界观彻底击碎。
她甚至已经放下了身段,用“示弱”和“共情”这种最柔软的、本该无往不利的武器,试图去触碰他内心的柔软,结果呢?结果他用一句“巴赫猜想”,就将她所有的精心铺垫,都炸成了一个笑话。
她所有的招数,都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那不是棉花。那是一团……包裹着钢筋、通着高压电、还涂满了强力胶的棉花。你打上去,不仅伤不到他,还会被他反弹的力道震得手麻,甚至一不小心,还会被他那身滚刀肉的黏性,给牢牢地粘住,脱身不得。
苏星瑶睁开眼,微微叹了口气,一丝真实的烦躁,第一次浮现在她那张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
难道……是自己老了吗?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依旧年轻、美丽的脸,第一次,对自己的“魅力”和“手段”,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那些曾经让她无往不利的、被无数人追捧的“武器”——才华、温柔、善解人意——在这个小小的、充满了荷尔蒙与简单逻辑的高中校园里,竟然……失效了?
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另一种更深层次的、难以言喻的损耗。
她发现,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实在太多了。
她的脑海里,不再是纯粹的、关于“柯西不等式”和“左手定则”的逻辑推演。那里开始不受控制地,被另一个人的身影所占据。
她会下意识地去想,他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衬衫;会去分析,他那句看似无心的玩笑背后,到底藏着几层意思;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咀嚼着他那些充满了“歪理”却又带着几分生命力的“强盗逻辑”,然后,在心里,默默地,与他进行一场无人知晓的、虚拟的辩论。
她那座由“效率”与“规划”构筑而成的、坚不可摧的内心王国,第一次,出现了一道名为“分心”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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