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没有再追问,她的目光继续在人群中缓缓移动。她看到有人穿着单薄的草鞋,脚趾冻得发紫;看到有人腰间的麻绳勒紧了空瘪的腹部;看到有人眼神空洞,仿佛对一切都已麻木;也看到有人眼中还残存着一丝对温暖、对饱饭最原始的渴望……
这些细节,林可在运筹帷幄时或许无暇细察,但心思细腻、曾日日与年轻学子打交道的杨华,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看到的,不是一群符号化的“悍匪”,而是一个个被生活所迫、在命运夹缝中挣扎求存的“人”,他们有着最普通的伤痛、最朴素的牵挂,以及被世道磨砺出的坚硬外壳下,或许还未完全泯灭的柔软。
“小女子见识浅薄,不敢妄言天下事,”杨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平静力量,“但一路行来,风霜雨雪,亦知在这世间,平凡人家,想要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已是艰难。若非被逼到绝境,或是背负着难以言说的苦衷,谁愿意离了故土,舍了亲朋,将性命寄托于这山林险地,过着这刀头舔血、不知明日何在的日子?”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温柔却持续地冲刷着土匪们内心积年的尘埃与冰层。许多土匪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她那清澈的目光,低下了头,心中百味杂陈。他们习惯了被视作祸害,被官府悬赏,被路人恐惧,何曾有人如此平和地、不带偏见地,来询问他们的伤痛,理解他们的“不得已”?
那二当家张了张嘴,想再次强调风险,却发现那些惯用的、煽动对立的话语,在杨华这润物无声的共情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和苍白。鲁魁更是怔怔地看着杨华,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每一句轻声细语,都像重锤,敲打在他作为寨主,内心深处那份对兄弟们艰苦生活的愧疚和无力感上。
杨华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开始触及他们内心最真实的部分。她缓缓将目光重新聚焦到鲁魁身上,语气更加恳切:
“鲁寨主,诸位好汉。外人只见你们啸聚山林,看似逍遥快活,无拘无束。可其中的艰辛与风险,冷暖自知,只怕唯有诸位,体会最深。”
她开始细细描摹这份“山林生活”的真实图景:
“夏日,酷暑难当,蚊蝇肆虐,毒虫隐于草丛;冬日,寒风如刀,大雪封山,饥寒交迫乃是常事。受了伤,缺医少药,只能靠土方偏方或是硬扛,生死由命,听天由命。想家了,或许只能对着孤峰冷月,将那份对爹娘、对妻儿的思念与愧疚,默默咽下肚里。”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勾勒出土匪们熟悉的、却不愿对外人言的日常,引发了深深的共鸣。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叹息声,有人偷偷用袖子擦拭眼角。
“每一次下山,”杨华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无论是为了生计,还是受人雇佣,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生死一线。留在山上的老弱妇孺,若是知晓,想必无时无刻不在为诸位提心吊胆,夜不能寐。这份来自亲人的牵挂与担忧,对诸位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沉甸甸的负担?”
她再次看向那小土匪:“小兄弟,你受伤时,可曾想过,若你娘亲知晓,该是如何心痛难当?”
她又看向那沉默的老匪:“老伯,您手上的冻疮,家中的小孙儿若是看见,伸出小手想摸又不敢摸,您心中又是何种滋味?”
这一句句轻柔的、仿佛拉家常般的问话,像是一把把精准的钥匙,探入了土匪们心中那扇封闭已久的情感锁孔。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有人红了眼眶,用力扭过头去,就连一些看似最凶悍的汉子,也紧绷着脸颊,掩饰着内心的翻江倒海。
杨华最后将目光牢牢锁定鲁魁,声音清晰而充满力量:“鲁寨主,您身为寨主,一寨兄弟的身家性命,衣食住行,皆系于您一身。您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兄弟们的生死存亡,关乎着山寨的兴衰延续。这份压力,这份责任,重于千钧,外人难以体会,小女子却能想象其一二。”
这话如同利箭,直刺鲁魁内心最柔软、也最疲惫的角落!他外表粗豪,行事看似莽撞,但身为寨主,他怎么可能没有压力?每一次选择目标时的权衡,每一次分配收获时的考量,每一次面对兄弟伤亡时的痛心与无力……这些重担,日日夜夜压在他的心头,无人可诉,也无法言说!此刻被杨华如此理解地道出,他只觉得喉头哽咽,胸膛堵得厉害,这个铁打的汉子,竟有些眼眶发热,鼻尖发酸。
“我夫君方才提出的合作之议,”杨华终于将话题引回,但角度和根基已然完全不同,“或许听起来有些惊世骇俗,或许诸位心中仍有万般顾虑,觉得难以置信。但这并非是什么阴谋算计,也绝非居高临下的施舍。这其实是基于对诸位处境的理解与同情,是基于我们双方在这艰难世道中,都渴望一份‘安稳’的共同期盼,而寻找到的一条,或许能让大家都稍微喘口气、看到一点不一样光亮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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