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风停了。
那卷起尘土的,喧嚣的风,在赵沐笙第三问落下的瞬间,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置。
时间,似乎也停了。
数千名降卒,数千颗,在乱世中,早已麻木、冰冷的心,都在这一刻,停跳了一拍。
为何而战?
如何活下去?
死后,家人怎么办?
这三个问题,像三柄无形的,烧得通红的铁锤。
不,比那更重。
像三座,巍峨的大山。
一座,接着一座,狠狠地,砸在了周虎的头顶,砸在了他的心上,砸进了他的魂魄里!
他那如同铁塔般,魁梧雄壮的身躯,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他那双桀骜不驯的,狼一般的眼睛里,所有的凶悍与挑衅,都如同被烈日暴晒的冰雪,迅速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迷茫。
还有一种,被硬生生撕开伤疤,暴露在阳光下的,极致的痛苦。
为何而战?
他想起了,跟着他一起,从家乡冲出来,高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那些兄弟。
他们,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不再挨饿。
是为了,能活下去。
可结果呢?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死了。
死在了,官军的刀下。
死在了,坞堡的箭下。
死在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里。
如何活下去?
他想起了,去年冬天。
大雪封山,军中断粮。
他亲眼看着,一个前一天,还在跟他吹牛,说自己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的壮汉。
第二天,就悄无声息地,冻死在了冰冷的营帐里。
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甚至,想起了更久远之前。
那些,被他们攻破的村庄。
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人和孩子。
那些,空洞的,绝望的,与他记忆中,自己爹娘饿死时,一模一样的眼神。
他从未觉得,这是个问题。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这,不就是乱世的道理吗?
可现在,当赵沐笙,用如此平静的,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的语气,问出来时。
他那颗,早已被鲜血和杀戮,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
裂开了。
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至于,第三个问题……
家人的归宿……
“轰——!”
周虎的脑海,彻底炸裂!
他想起了,他那个,已经记不清面容的老娘。
当年,他离家时,她拄着拐杖,送了很远,很远。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虎子,在外头要吃饱饭啊……”
他还想起了,那个,曾经跟他,有过婚约的,邻村的姑娘。
她叫什么来着?
小花?
还是,翠儿?
他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们……现在,在哪里?
还活着吗?
还是,也像那些,他记不住面孔的枯骨一样,早已倒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荒野里?
一股,前所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慌与悔恨,如同最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英雄。
是个,反抗这不公世道的好汉。
可到头来。
他连自己为何而战,都不知道。
他连自己的兄弟,都护不住。
他连自己的家人,都已不知所踪。
他算个什么东西?
“噗通。”
他那魁梧的,让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身体,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双膝,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夯土之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铛啷!”
那柄陪伴他,南征北战,饮过无数人血的厚背大刀,从他那无力的手中滑落。
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
仿佛,在为一个时代的终结而哀悼。
全场,死寂。
所有降卒的目光,都呆滞地,看着那个,跪倒在场中,如同失去了所有力气的周虎。
他们也想到了。
想到了,自己的家人。
想到了,自己那,不知在何方的未来。
想到了,那一句。
“活得像个人吗?”
像个人……
这三个字,多么简单。
却又,多么,奢侈。
赵沐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桀骜不驯的悍将,在他的面前放下了所有的利爪与獠牙。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这片,寂静的演武场上。
“匹夫之勇,只能决胜于一时,屠戮于一方。”
“而我,要让我治下的每一个人,都吃饱穿暖,都活得像个人。”
“要让他们,战,战得有价值。”
“死,死得有归宿。”
“要让他们的父母妻儿,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再不必,于这乱世之中,如猪狗般苟活!”
“这,就是我想要的桃源。”
他的声音,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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