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汽车站像个快散架的骨灰盒,水泥墙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的红砖,墙角堆着发馊的方便面桶和烟头。林宵拖着箱子跨过地上的一滩污油,劣质烟草和汗酸味糊在嗓子眼里,呛得他干咳了两声。天阴得发青,风打着旋儿卷起几张枯叶,啪地糊在旁边“长途班车时刻表”的铁皮板上,锈渣簌簌往下掉。
“黑水坳?现在哪还有车敢往那头钻?”窗口后面,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抠着牙缝,眼皮都没抬。
林宵把身份证摁在积满陈年茶垢的玻璃上:“今天最后一班,我赶着回去奔丧。”
“死了人?”男人动作顿住,终于撩起眼皮瞅他,浑浊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缩了缩,“姓啥的?”
“林九叔。”
指甲刮过玻璃的声音刺得人耳朵疼。男人动作僵硬地从抽屉里抽出张发霉的车票,“啪”地甩出来,手指捻了捻票根上一个模糊的红章:“赶巧了,下午一点,最后一趟去老鸹岭的车,能把你撂路口。那边有黑车等客,能不能碰到人拼车进黑水坳……看命吧。”
车票皱得跟擦屁股纸似的,“黑水坳”三个字糊得像团血印子。
去老鸹岭的所谓“班车”,是辆连牌照都掉了漆的破农用三轮。车斗里焊着几排木头长条凳,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人,个个脸色灰败,裹着厚厚的棉衣,像是怕被阴风吹散了魂。车斗角落堆着几只竹编的鸡笼,腥臭的鸡屎味儿混在柴油尾气里。
“小哥,往里挤挤!”司机是个黑瘦汉子,脸上刀刻似的皱纹里嵌着土灰。他嘴里叼着半截熄了的旱烟卷,眼睛像耗子似的滴溜转,盯上林宵还算干净的旅行箱,“塞鸡笼边上!压不坏!”
林宵皱紧眉,把箱子竖着插进腥臭的笼子缝里。刚在条凳上落下屁股,车就“哐当”一声嚎叫起来,像头喘不过气的老牛,喷着黑烟,晃晃悠悠驶出车站。
“坐稳喽!这一路能颠出你肠子!”司机吼了一嗓子,麻利地打着方向盘,把车拐上一条坑洼的土路。
窗外是大片荒掉的旱地,枯黄的草叶耷拉着脑袋。远处是黑压压的群山,半山腰飘着几缕灰白的雾带,像拴在死人脖子上的破布条。空气又闷又潮,吸进肺里像塞了把水草。
“咋选了这天回村?”旁边坐了个裹着蓝头巾的婆子,怀里死死搂着个脏兮兮的印花包裹,指甲缝黢黑。她扭头盯着林宵,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刮骨头,“你爷爷就是那个‘九叔’?”
林宵点了下头。
婆子吸了口冷气,抱着包裹的手又紧了紧,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骨碌乱转,压低了声音:“造孽啊……九叔这一走,村里怕是……”她猛地住了嘴,像被掐住了脖子,身子也往另一侧缩了缩。
“怕啥?”林宵追问。
婆子却跟没听见似的,把头扭向窗外黑沉沉的山,嘴里念念叨叨,林宵只听清一句:“压不住了……早些年就不该……唉……”
车斗里更死寂了。笼子里的鸡咯咯怪叫起来,扑腾着翅膀撞笼子。
司机王叔在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嘴里“啧”了一声,对着开车的方向破口大骂:“叫丧呢!再叫今晚就把你炖了汤!”骂完,他才像是想起车上还有个生人,扭头冲林宵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别听这些老糊涂瞎扯淡!九叔人硬气!帮过咱大伙儿!就是这地方……邪气!”他猛拍了下方向盘,方向盘上的喇叭被他拍得一颤,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怪叫,又戛然而止。
“是有点不对劲。”林宵看着窗外越来越密集的荒芜田垄,眉头拧紧,“这地……”
“种不出东西啦!”王叔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别说今年这鬼天气,前几年就开始邪门!地里浇再多水也干得裂口子!种子丢下去,烂地里都不发芽!河里的水发浑,井水打上来都涩牙帮子!没辙!都荒着吧!”
“山洪冲的?”
“屁的山洪!”王叔啐了一口,烟灰星子溅出来,“咱们这山里的龙王爷都搬家喽!你是不知道,后山那条溪沟子,以前清亮得能见底,鱼多得拿盆舀!这半年,翻白肚的死鱼漂得一层一层,臭气熏天!井水更怪,烧开了喝,喉咙眼都刺得慌!村里老人都说……”他忽然住了口,透过后视镜警惕地瞄了林宵一眼,含糊道:“说啥旱魃要出世了呗!”
林宵的心沉了沉。他想起了那个电话,爷爷最后那句含糊不清的叹息:“……水走了根……”。那时只当是老人说糊涂话。
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林宵扶住旁边的鸡笼,指尖传来滑腻冰冷的触感。
“王庄到了!”王叔吼了一嗓子,把车停在一个挂着块半掉不掉的木牌——“王庄小卖部”——的破院子门口。
小卖部更像个废墟。窗户玻璃碎了大半,拿硬纸板胡乱塞着。门口泥地上一摊黏腻发黑的水渍,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
王叔跳下车,熟门熟路地推开半扇吱呀作响的破门钻进去,吆喝着:“来两条大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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