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大院那几株百年银杏,是全县季节更替的晴雨表。当扇形叶片被秋风染成金箔,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时,办公室的小陈就知道,赵书记的秋季调研车队,该准时出现在各乡镇的路口了。
李家庄村支书老周比小陈更懂这个“规律”。三天前接到通知时,他正蹲在自家院坝里编竹筐,听完电话里镇干部的叮嘱,手里的竹条“啪”地断成两截。“赵书记重点看脱贫成果,村口必须亮眼,菜园子、展板、群众发言,一样都不能差。”电话那头的声音像块石头,砸得老周心里发沉。
放下电话,老周揣着村委会仅剩的两千块经费,挨家挨户敲门。“大柱,把你家那几盆月季搬村口去,过后给你算五十块误工费”“桂英婶,你家刷墙剩下的乳胶漆还有不?借我用用,回头给你买袋洗衣粉”。村民们心里犯嘀咕,却没人敢推辞,毕竟村支书一句话,关系着年底的低保名额和危房改造指标。
村口那片荒了三年的空地,成了改造的重中之重。老周领着二十多个村民,用锄头刨掉半人高的野草,又从镇上拉来两车新土,堆出整齐的菜畦。塑料大棚是租来的,黄瓜架是村民们连夜搭的,每根竹竿都量着尺寸裁齐,间距不差分毫,远远望去,真像列队待命的士兵。“这棚里的黄瓜得用新品种,看着精神。”老周盯着空架子犯愁,镇上超市的黄瓜刚上市,三块五一斤,他咬咬牙,揣着钱骑上电动三轮车,拉回满满两筐,一根根绑在架上,还特意往叶片上喷了些清水,营造出“晨露未干”的假象。
展板是最费心思的。老周找镇上打印店做了三块两米高的喷绘,上面贴满村民的笑脸照——其实大半是去年春节拍的,被他要求“穿新衣、举奖状”重新排版。每个贫困户的名字后面,都跟着“年收入超三万”“养殖牛羊十头”的标注,唯独没提老李的低保金拖了三个月没发。“等领导调研完,我就去镇上催。”老周每次遇见老李,都用这句话搪塞,可他心里清楚,镇上的经费早就挪用给了“示范项目”。
调研当天清晨五点,老周就起了床。他领着村民拿着扫帚,把村口到村委会的路扫了三遍,连一片落叶都不放过。红地毯是从镇上婚庆公司租的,从村口一直铺到展板前,踩上去软绵绵的,和旁边坑洼的土路格格不入。被选中发言的三个村民,正蹲在墙角背台词,“感谢党和政府,让我们住上新房、吃上饱饭”,这句话翻来覆去练了两天,连语气和手势都被老周教得一模一样。
“来了!来了!”七点半,村口放哨的小子扯着嗓子喊。老周赶紧整理了一下沾着灰尘的西装,小跑着迎上去。黑色的车队缓缓停下,赵书记从第一辆车上下来,锃亮的皮鞋踩在红地毯上,没有沾一点泥土。他身后跟着一串干部,有拿相机的,有举录音笔的,还有人捧着笔记本,密密麻麻记着什么。
“赵书记,您快这边看!”老周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伸手引着赵书记往展板走。展板前早就摆好了话筒,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汇报稿:“李家庄现有贫困户12户,通过发展种植、养殖产业,今年全部实现脱贫,人均年收入较去年增长40%……”他念得抑扬顿挫,却没注意到赵书记抬手看了两次表,手腕上的机械表指针,正一分一秒地指向预定的“拍照时间”。
“很好,工作做得扎实。”赵书记听完汇报,对着镜头颔首微笑。摄影师立刻按下快门,闪光灯“咔嚓”一声,定格下“领导认真听取汇报”的画面。紧接着,他又跟着赵书记走到村民面前,抓拍“亲切握手”的场景。被选中的桂英婶,机械地重复着背好的台词,眼神却不敢看赵书记的眼睛,只盯着他胸前的党徽发呆。
走到“示范菜园”时,赵书记停下脚步。老周赶紧上前,摘下一根黄瓜递过去:“书记,这是我们村试种的‘津春4号’,亩产比普通品种翻了一番!”赵书记接过黄瓜,举起来对着镜头笑了笑,摄影师连按三下快门,拍下“领导视察产业”的关键照片。没人注意到,那根黄瓜的蒂部还沾着超市的标签,被老周悄悄用指甲抠掉了;也没人发现,泥土下面铺着一层塑料布,刚栽下的黄瓜苗,根须还露在外面,轻轻一碰就会倒下 。
四十分钟后,车队准时离开。赵书记握着老周的手说“继续努力”时,老周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站在村口挥手,直到车队变成远处的黑点,才发现手心全是汗。转身时,他看见老李蹲在墙角抽烟,烟头在地上碾出一圈黑印。“拍几张照片就走,这叫啥调研?”老李的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在老周心上。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转身回了村委会——他得赶紧把今天的照片整理好,发给镇里的宣传干事。
这样的“戏码”,在全县各乡镇轮番上演。王镇长负责的“生态养殖基地”,前一天还是一片荒地,第二天就立起了蓝色的铁皮棚。棚子里的五十只鸡鸭,是他从村民家借来的,有的鸡脚上还绑着绳子,怕它们乱跑。墙上的“年出栏量三万只”标语,数字是用马克笔改的,原本写的是“三千只”,被他涂掉后,字迹边缘还留着淡淡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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