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能敏锐地察觉到盐价异常,其源头,正是出自黄颖看似无意间的一句闲谈。
那日,朱慈烺如常前往黄颖处探望,恰逢她在院中一小灶前亲手调制些颜料。见她从一小陶罐中取出些许盐粒,用于固定画色,朱慈烺便随口笑问,莫非这盐也能入画?
黄颖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未停,语气平淡地应道:“盐之妙用,岂止于炊?只是如今这市面上的盐,价比去岁翻了一倍不止,用之于此,倒也显得奢靡了。”
说者或许无心,但听者立刻有意。朱慈烺眉峰微蹙,心下顿生疑窦。民生百物价格或有浮动本是常情,但这关乎百姓日常必需的盐,在并无大灾大乱之年,价格竟在短期内翻倍,此事绝不寻常。
他并未当场表露过多惊疑,又与黄颖闲聊片刻后方才离去。一回东宫,立刻召来心腹属官,沉声下令:“立刻派人,持东宫手令,密赴两淮盐运司及扬州府等地,给孤仔细查清楚,这盐价,究竟是如何一回事!不仅要查现价,近五年,不,近十年的盐价波动、盐引发放、官仓存销,都给孤查个水落石出!”
东宫属官领命而去,动用渠道暗中详查。这不查则已,一查之下,呈报上来的结果让见惯了风浪的监国太子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账目清晰,数据确凿。自崇祯十五年起,官盐价格便似脱缰野马,一路攀升。至崇祯十八年当下,市面盐价已非黄颖所说的“翻了一倍”,而是骇人听闻地从原先的每百斤六钱银子,暴涨至六两银子!涨幅何止十倍!
“百斤六两……那折合每斤便是六分银……”朱慈烺手指轻叩案几,心中飞速计算着一个壮劳力一日工钱不过一、二分银,如何能负担得起这“白色黄金”?这已非寻常物价波动,而是关乎社稷稳定的民生大患!
接到朱慈烺那封详述盐政弊案、痛陈民间疾苦的八百里加急奏本后,朱由检的反应,最终演变成了暖阁内那一声被烫到的惊呼与后续的无奈。
震怒与羞愧过后,是更为残酷的现实。
朱由检颓然发现,自己这个皇帝,面对此番盐价狂澜,手中竟无一张立即可用的王牌。大明国库没有,内帑也没有海量的官盐储备,无法像平抑粮价时那般,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市场倾泻官盐,冲垮奸商的囤积居奇。
临时下令兴建盐场?远水难救近火,且兹事体大,绝非旦夕可成。
在暖阁中枯坐半日,反复权衡后,朱由检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决断。
他提起朱笔,写下了一道极为强硬且打破常规的谕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南京。
旨意核心只有一条:崇祯十八年整个江南地区的秋税,除京师必需之额外,其余全部就地封存于南京户部藩库,一粒米、一寸帛也不得北运!所有款项,悉数听由监国太子朱慈烺调度,专用于应对盐政危机!
这道旨意,等同于将帝国最富庶地区的当年财政收入,化作了一笔由太子全权支配的“特别稳定基金”,其决心与手笔,不可谓不大。
与此同时,另一道密旨也从京师发出,分别送往了南直隶的沈府与广州的陈府。
旨意简明扼要,“着尔等速赴南京,觐见监国太子,共商盐务平抑之策。国之艰难,尔等既受皇恩,当效全力。”
接到旨意的沈申明与陈德隆,心情各异,却丝毫不敢怠慢。
沈申明眉头深锁,预感此行必与那烫手的盐务有关,心中已开始盘算各种得失利弊;
而陈德隆则神色凝重,意识到这既是莫大的机遇,亦是巨大的挑战。两人皆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奔赴南京
同时,朱由检写了一封非常符合他这个甩手“父皇”的家书。
“吾儿慈烺:
盐务之事,奏本已悉。此事关乎民生国本,朕心甚忧。
然,朕于经济之道,实乃……一窍不通。与其在宫中瞎指挥,徒增纷扰,不若全权交由吾儿处置。
不必事事请示,不必顾忌朝议,你只管放手去做,一切有父皇为你担着!
若江南税银仍不足用,勿要勉强,即刻来信。朕之内帑,尚有五百万两存银,可随时调用。
总之一句话:儿啊,看着办!父皇信你。”
这封字里行间充满了“爹不行,爹有钱,儿子你上”意味的家书被送至南京。
当朱慈烺在文华殿的案头同时展开正式的谕旨和这封家书时,脸上的表情一时颇为复杂。他先是因父皇的全然信任而心生暖流,随即又被那毫不掩饰的“甩手掌柜”姿态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父皇在写下“一窍不通”时,那理直气壮又带着点无奈的神情。
他缓步走到殿外,眺望着紫金山的方向,轻声自语,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心:“父皇已将粮草弹药备齐,援军也已在路上。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打好这场‘盐价平抑之战’了。江南民心,国朝信誉,皆系于此一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