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霜降,来得比往年狠上十倍。天还没亮透,北风就跟揣了刀子似的,在北方那片黄土地上横冲直撞,刮得枯树枝“呜呜”哭号,卷着地上的碎草屑,打在人脸上又冷又疼,能顺着衣领往骨头缝里钻,把人从里到外冻透,连喘气都带着白汽,呼出来没几秒就散在风里,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宋家的土坯房里,没生炉子,冷得像个冰窖。宋茜坐在炕沿上,身上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可还是抵不住寒气,肩膀忍不住微微发颤。炕桌上摆着块红盖头,是她娘连夜赶绣的,红布是攒了半年的布料,上头的并蒂莲本该绣得鲜活,针脚却有些歪歪扭扭,她娘前几日冻坏了手,指尖肿得跟萝卜似的,缝几针就要搓搓手哈口气。
可这会儿,那并蒂莲早没了模样。宋茜的手攥得太紧,指节泛白,红盖头被揉得皱巴巴的,边角都起了褶,活像缸里泡久了的咸菜疙瘩,连原本鲜亮的红色,都显得暗沉了几分。她盯着盖头,眼神发空,耳朵里还嗡嗡响着媒婆王婆子昨天说的话,那声音又尖又亮,像根细针似的扎在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
“茜丫头,你可别不知足!”王婆子当时坐在宋家炕头,手里攥着块烤红薯,一边啃一边唾沫星子乱飞,“老陈家可是方圆三十里有名的书香门第!你瞧瞧那院子,青砖瓦房,还有两亩好地,陈小伟又是独子,将来家里的东西不都是你们俩的?你爹能攀上这门亲事,那是祖坟上冒青烟啦!多少姑娘盯着呢,轮着你,是你的福气!”
福气?宋茜心里苦得发涩。她连陈小伟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过,只去年在镇上赶庙会时,远远见过一个穿灰布长衫的后生,听人说是陈家小子,看着文质彬彬的,可也仅此而已。她娘前几日拉着她的手,抹着眼泪说:“茜儿,娘对不住你,可这年头,能找个有饭吃的人家,就不容易了。陈家虽严,可总不至于让你饿肚子。”
饿肚子的滋味,宋茜尝过。去年旱灾,地里没收成,家里断了粮,弟弟饿得起不来炕,她去挖野菜,差点被野狗咬伤。娘的话,她懂,可一想到要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不认识的人,她心里就发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茜儿,该走了!”门外传来爹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陈家的轿子,已经到村口了。”
宋茜深吸一口气,把红盖头攥在手里,慢慢站起身。她娘过来,帮她把盖头轻轻搭在头上,指尖碰到她的脸颊,冰凉的,“到了陈家,少说话,多做事,别惹婆婆生气。要是受了委屈……”娘的声音哽咽了,没再说下去,只是帮她理了理衣襟,又把一个布包塞进她手里,“这里面有几个铜板,是娘攒的,你留着应急。”
宋茜攥着布包,点点头,眼泪差点从盖头底下掉下来。她跟着爹,一步步走出土坯房,冷风瞬间裹了上来,刮得盖头边角晃悠。院门口,停着一顶八抬大轿,红漆有些剥落,轿杆上缠的红绸子也褪了色,可在这穷乡僻壤里,已经是极阔气的排场了。
轿夫们穿着粗布棉袄,缩着脖子,搓着手,见宋茜出来,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姑娘,慢着点。”一个年纪大些的轿夫低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同情,这年月,嫁去大户人家的姑娘,日子好不好过,谁也说不准。
宋茜被扶进轿子里,轿内铺着块旧棉垫,稍微挡了点寒气。她刚坐稳,轿夫们就吆喝了一声,轿子缓缓抬起,开始往前走。轿外头,鞭炮炸得山响,“噼里啪啦”的,混着牲口拉车的“吱呀”声,还有围观村民的议论声,吵得人脑袋发懵。
她靠在轿壁上,闭上眼睛,想平复一下慌乱的心,可轿子走得并不稳,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时不时就晃一下,把她的思绪也晃得七零八落。她想起小时候,爹还会背着她去镇上买糖吃,娘会给她绣小花鞋,那时候的日子虽穷,却安稳。可现在,她要离开这个家了,以后的日子,就只能靠自己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轿子突然猛地一颠,力道大得吓人,宋茜没坐稳,身子往前一倾,差点从轿子里甩出去,手里的布包也掉在了地上,铜板“叮当”滚了一地。她刚要弯腰去捡,轿帘子“哗啦”一声被人从外头扯开,一股子冷风像刀子似的刮进来,直往她脖子里钻,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磨蹭什么呢?到地方了!”一个粗哑的女声喊着,宋茜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被一只爪子似的手抓住了手腕。那手又粗又硬,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抓得她手腕生疼,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似的。她被硬生生拽下轿子,脚步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幸好扶住了旁边的轿杆,才勉强站稳。
红盖头被扯得歪到一边,遮住了她半边脸,露出的一只眼睛,正好看见陈家的大门。那大门是朱红色的,门板上钉着铜环,虽然有些锈迹,却透着一股威严。门槛是青石板做的,比她的膝盖还高,上面刻着四个楷书大字,“耕读传家”,可那字早就没了原本的工整,被人踩得凹进去老深,边缘磨得光滑,那些凹陷的地方,在阴沉的天色下,看着就像被人拿指甲抠出来的血印子,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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