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这些琐碎却关键的技术细节,叶飞羽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舒了口气,用力伸了个懒腰,全身骨骼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响。连日埋首于图纸和试验,让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揉了揉发涩的睛明穴,晃晃悠悠地踱出了闷热嘈杂的工棚。
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西边天际的云霞染成一片瑰丽而温暖的橘红色,与作坊区升起的缕缕青烟交织在一起,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他没有直接回半山腰那间简陋的居所,而是习惯性地沿着新开辟的石板小径,绕向山谷另一侧的伤兵营。
距离医护所还有百步之遥,空气中飘来的气味已经变得复杂起来。浓烈的草药苦涩味,夹杂着那股日益熟悉的、刺鼻而醒神的“酒精”气息,成为了这里的主调。与半月前相比,医护所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不止。原先那片略显凌乱的帐篷区旁,赫然立起了两排崭新的松木屋舍,屋顶铺着防雨的油毡,窗户开得敞亮,甚至还预留了烟道,显然是为过冬做准备。进出的人员也不再仅限于那些面色沉郁的军中医官,多了许多身着干净棉布裙褂、面容虽稚嫩但眼神专注、手脚麻利的少女,她们是林湘玉从不惧世俗眼光的凤凰道女冠及附近村落中招募、经过严格筛选和短期紧急培训的第一批护理学徒。
叶飞羽没有进去,只是隔着新近扎起的、爬着几株野蔷薇的篱笆墙,静静地向内望去。只见林湘玉依旧穿着那身素净得近乎朴素的月白棉布裙褂,乌黑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她正俯身在一张靠窗的病榻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剪刀,剪开一名年轻士卒腿上已被暗红色血污和脓液浸透的旧绷带。那伤口在小腿肚上,似乎是刀伤叠加了感染,溃烂的面积不小,黄白色的脓液与暗红色的血肉纠缠在一起,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
旁边一个端着铜盆的学徒少女,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显然初次见到如此严重的创面,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地就想后退半步,别过头去。
“站住。”林湘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怕什么?伤口不会因为你看不见、闻不得,就自己愈合长好。你若怕,便想想榻上这位兄弟,当初是如何忍着比这痛楚十倍百倍的伤,与敌人厮杀的。”她说话间,手上动作丝毫未停,剪除旧布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没有牵扯到一丝好的皮肉。
少女被说得脸颊一红,羞愧地低下头,用力咬了咬嘴唇,重新站稳了脚步。
“取煮沸后晾温的盐水来,还有那个褐色琉璃瓶里的‘双氧水’。”林湘玉吩咐道,语气依旧平稳,像是在课堂上传授知识。她先用镊子夹起大块棉纱,蘸饱了温盐水,由外向内、轻柔而彻底地清洗创口周围的血污和脓痂。然后,她拿起那个标签上写着古怪符号的褐色瓶子,缓缓将里面无色透明的液体倒入伤口深处。液体与腐败组织接触的瞬间,立刻泛起一层细密洁白的泡沫,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净化。
榻上的年轻士卒,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浸湿了头下的枕巾,他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凭借一股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悍勇之气,从头至尾,未曾哼出一声。
叶飞羽的目光,落在林湘玉那双正在忙碌的手上。这双手,指节纤细,皮肤白皙,本应是抚琴作画、品茗焚香的优雅之物,此刻却沾满了药渍、血污和消毒药水。他注意到,在她的指尖和虎口处,有几处明显的红肿和水泡破溃后新结的暗红色痂痕——那是连日来她亲自调配各种浓度酒精、双氧水等具有腐蚀性的消毒药剂,反复试验安全性有效性时,不慎被灼伤所留。但她似乎浑然未觉疼痛,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指尖,专注于清除每一丝可能带来感染的坏死组织。
夕阳金色的余晖,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棂,恰好笼罩在她的侧影上,为她略显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背,以及专注而认真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圣洁的光晕。额角细密的汗珠,衣襟上不经意间沾染的点点药渍和水痕,在这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竟为她平日那份清丽知性的书卷气中,平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柔韧力量与令人心折的务实光辉。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道观察使府司丞,而是一位真正与伤患同呼吸、共痛楚的医者。
叶飞羽正看得出神,身后传来几乎微不可察的脚步声。亲卫队长石柱,如同一道幽灵般悄然靠近,在他身后三尺处停下,压低声音道:“先生,您之前吩咐重点留意的那几拨新近涌入、自称流民的可疑人员,有眉目了。”
叶飞羽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医护所内,脸上那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恢复成一贯的平淡和懒散。“哦?哪家先露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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