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将尽,京师的寒意却未有半分消退,反倒因连日阴霾,更添了几分浸入骨髓的湿冷。青鱼巷的小院内,炭火烧得旺,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源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巨大压力与沉甸甸的现实感。
萧景珩独坐书斋,窗扉紧闭,唯闻炉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他面前并非摊开的经义策论,而是一册新立的账簿与几张写满算式的草纸。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他沉静的侧脸,眉宇间却凝着一抹此前在江宁时少有的、深刻而具体的凝重。
“少爷,这是本月开支总览,请您过目。”萧安手捧账簿,声音较往日低沉了几分,神色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轻轻将簿子放在案上。
萧景珩微微颔首,指尖划过纸面,一行行数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枚冰冷坚硬的石子,投入他心湖,激起层层波澜。
院租、日常嚼用、仆役工钱、车马租赁、笔墨纸砚耗费…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每一项开支,都远比在江宁时高昂数倍不止。京师米珠薪桂,绝非虚言。单单维持这小小院落四五口人的基本用度,每月便是一笔令人咋舌的数目。
而这,尚不包括那间“景珩书局”的运营成本——铺租、进货款项、雇请伙计的工钱…虽铺面不大,生意也仅是勉强维持,然各项开销叠加,亦如流水般逝去。前番投递拜帖所备下的几份不算菲薄的礼物,虽多数被退回,却也损耗了些许。
更令他心头沉甸甸的,是那如影随形、却又无处着力的“人情”开销。虽拜帖受阻,然既身处京师,便不可能完全隔绝人际往来。与左邻右舍必要的礼节性走动、与书局偶有往来的一些清贫学子或底层小吏的浅淡交往、乃至日后若想打听消息、疏通些许微不足道的关节…无不需要银钱打底。在此地,没有同乡会馆的照应,没有师长前辈的提携,每一点人脉的建立,都需从零开始,且代价不菲。
他带来的银票虽厚,然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景珩商行的利润虽能通过钱庄汇兑,然南北相隔,周转需时,且江宁生意亦有起伏,并非取之不尽的源泉。
“京城居,大不易。”萧景珩合上账簿,轻轻吐出这五个字,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重实感。此番亲身体验,远非昔日听闻那般轻描淡写。这“不易”,不仅是物价高昂,更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生存压力与身份焦虑。
在此地,若无权势或巨富支撑,便是呼吸,都需付出代价。
萧安在一旁低声道:“少爷,是否…需在开支上稍加节制?或是…老奴再想想别的法子…”
萧景珩缓缓摇头,目光扫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节流终是有限,关键在于开源。”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书局生意,眼下仅是维持,难有大的进益。须得…寻些新的门路。”
然而,在京师开拓新生意,谈何容易?各行各业早已被瓜分殆尽,背后皆有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络。他一个外乡学子,无根无基,贸然闯入,无异于羊入虎口。那香皂香水之物,虽在江宁乃至宫中得了些许青眼,然其制作不易,原料采购、生产运输皆受制于南方,且过于扎眼,极易引来觊觎,绝非眼下稳妥的生财之道。
“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他最终沉声道,“眼下首要,仍是春闱。唯有金榜题名,取得功名,方是立身之本,亦是最大的开源。”功名本身,便是无形的资产与通行证。
“是,少爷说的是。”萧安连忙应道。
压力,如同无形却巨大的磐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经济上的拮据前景,人脉上的空白孤立,前途未卜的科考…诸事交织,百事待兴,却千头万绪,举步维艰。
萧景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焦虑于事无补。他重新摊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开始一项项梳理:
首要,备考。距春闱不足一月,此乃重中之重,需心无旁骛,全力冲刺。所有杂事,能简则简,能推则推。
其次,生计。书局需用心经营,虽难赚大钱,却须稳住,保持细水长流,维持基本开销。同时,密切关注京师商机,谨慎寻找可能稳妥的、与文墨相关的生财小道。
再次,人脉。拜帖之路虽暂阻,却非绝路。需改变策略,不再奢求攀附高位,转而低调务实,从书局往来中,从同科学子交往中,甚至从市井街巷间,慢慢积累,徐徐图之。不急于求成,但求稳扎稳打,留下善缘。
思路渐清,心中那份因庞大压力而产生的纷乱与躁动,也稍稍平复。他深知,在此地,忍耐与蛰伏,比锋芒毕露更为重要。
接下来的日子,青鱼巷小院的门关得更紧。萧景珩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交际应酬,每日里焚膏继晷,埋首苦读。他将赵文渊先生所赠的批注笔记反复研读揣摩,又将历年春闱程墨、优秀策论找来,细细分析,揣摩考官偏好,把握行文脉搏。常常夜深人静,唯闻他房中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与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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