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值房内那场突如其来的激烈争执,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涟漪迅速扩散,不出半日,便已传遍了内阁、六部乃至都察院等中枢要地。新科进士萧景珩的授职问题,竟引得礼部侍郎孙知远与都御史周秉正两位大员当堂对峙,各执一词,僵持不下,此事本身便充满了引人遐想的戏剧性与耐人寻味的政治信号。
一时间,京师官场暗流涌动,各方目光皆聚焦于此。有人幸灾乐祸,乐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江南小子吃瘪;有人扼腕叹息,为可能被埋没的人才感到不公;更有人冷眼旁观,静待着更高层面的裁决,以此窥测朝中势力的消长与风向的变幻。
焦点,最终汇聚到了那座位于文渊阁深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丞相值房。
翌日清晨,文渊阁内檀香袅袅,安静肃穆。当朝首相赵崇明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身着一品仙鹤补子绯色公服,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正听着吏部尚书与孙知远、周秉正三人分别陈述昨日争执的缘由与各自的立场。
吏部尚书言辞谨慎,客观复述了过程,未加过多个人倾向。孙知远则再次强调萧景珩“年少轻狂,言论偏激,需加磨砺”的观点,力陈授其“翰林院待诏”之职乃是“爱才惜才,长远之计”。周秉正则依旧慷慨激昂,痛陈“压制贤才,乃国朝之失”,坚持认为萧景珩“才堪大用,当委实职”,甚至直言孙知远“挟私报复,公器私用”,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赵崇明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神色平静无波,令人看不透其心中所想。待二人陈述完毕,他并未立刻表态,只是淡淡地问了吏部尚书几个关于今科进士整体授职安排、翰林院及各衙门员额空缺的技术性问题,显得公事公办,超然物外。
孙知远与周秉正皆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裁决。他们深知,这位权倾朝野、心思深沉的丞相的一句话,便将决定那个江南学子乃至朝中微妙势力的下一步走向。
沉默良久,赵崇明方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萧景珩…此子,老夫亦有耳闻。江宁诗名,春闱策论,琼林应对,确是… 有些意思。”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少年人,有锐气,有想法,并非坏事。”他话锋微转,“然则,锋芒过露,言辞无忌,亦非为官之道。孙侍郎所言‘多加磨砺’,不无道理。”
孙知远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得色。
周秉正眉头一拧,欲要开口争辩,却被赵崇明一个淡淡的眼风止住。
“然则,”赵崇明继续道,语气依旧不疾不徐,“周御史爱才之心,亦属可贵。朝廷开科取士,本为遴选英才,为国所用。若因言辞稍显锐利便全然弃之,确也… 可惜了。”他仿佛在公允地评判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孙知远与周秉正皆是一怔,不解其意。
赵崇明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方道:“翰林院待诏,职司闲散,确过于委屈其才,易寒天下士子之心。然骤授实权要职,以其之年少气盛,亦恐难以胜任,徒惹非议。”
他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三人,做出了决断:“老夫看,不如折中。授其‘翰林院修撰’之职,秩从六品,掌修国史,纂修实录、圣训、玉牒等事宜。此职清贵显要,常伴御前,足显朝廷重才之意;然其职司专注编修文书,远离实务决策,正可令其沉心静气,博览典籍,揣摩政体,陶冶性情。待其阅历渐丰,心性沉稳之后,再量才擢用,方为妥当。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堂内三人神色各异!
翰林院修撰?!
此职非同小可!按本朝惯例,科举一甲第一名状元,例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乃清流之极选,储相之阶梯,地位尊崇,前途无量!而一甲二名榜眼、三名探花则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至于二甲、三甲进士,则需通过馆选,成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后,经考核优异者,方能授编修、检讨等职。直接授予二甲进士“修撰”之职,实属罕见,可谓破格超擢!
孙知远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本想将萧景珩彻底打入冷宫,岂料丞相竟反其道而行,予其如此清贵显职?!这…这岂非大大抬举了那小子?!他急道:“丞相!修撰之位,非同小可,向来为状元专属!萧景珩区区二甲中等,何德何能?此举恐… 惹人非议,坏了规矩啊!”
周秉正亦是愕然,他本以为能争个六部主事或外放知县之类的实职便算成功,万没想到丞相竟给出如此优厚的安排!虽觉意外,然此结果远胜预期,他立刻拱手道:“丞相明鉴!修撰一职,正可发挥萧景珩之长才!使其于玉堂清要之地,涵养器识,观摩学习,实为深谋远虑,栽培后进之举!下官附议!”他虽也觉此举有些不合常理,但只要能保住萧景珩的前程,他乐见其成。
赵崇明淡淡瞥了孙知远一眼,语气依旧平淡:“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非常之人,当待以非常之礼。 此子之才,陛下既已垂询,朝廷亦当有所表示。授其修撰,正是向天下表明,朝廷求贤若渴,不吝爵禄。至于非议…”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清贵之地,亦是清冷之地。修史编书,看似荣耀,实则…远离机要,无关痛痒。让他待在翰林院好好读书,总比放出去惹是生非要强。孙侍郎,你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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