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烟炉里的青烟在窗纸上洇出淡灰色的云,苏晏清搁下笔时,指节已被狼毫硌得发白。
北境急报就摊在案头,粮道遭劫,守军断炊三日的朱批刺得她眼眶生疼——这与醒味汤试出的赤心散余毒线索叠在一起,竟让她想起祖父曾说的话:治人先治胃,守国先守心。
窗外传来更夫敲过五更的梆子声,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目光落在《调鼎手札》新添的页脚:军无粮则乱,心无味则溃。墨迹未干,却已烙进骨血里。
昨日阿阮带回的城南孤儿们,每个都捧着醒味汤哭着说尝到了娘的甜粥味,这让她突然明白:当一个人连嘴里的滋味都被剥夺,又如何守得住心里的国?
小姐,兵部急件。阿阮端着参汤推门进来,青瓷盏底碰在门槛上发出轻响,北境守将说,再断粮两日,恐有哗变。
苏晏清接过汤盏,指尖触到的温度让她想起昨夜试熬的醒味汤——同样的温暖,却要用来烫开更冷的局。
她将《膳军策》卷进竹筒,竹节上还留着墨香:去取官服,今日早朝,我要面呈陛下。
金銮殿的蟠龙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苏晏清的朝服下摆扫过汉白玉阶时,听见身后传来嗤笑。
苏参知好雅兴,兵部尚书郑崇武扶着玉带转过廊柱,三眼花翎在风里颤得像把刀,昨日还在查什么甜粥冤案,今日倒要论起兵事了?
妇人守着灶台也就罢了,偏要学男人管军国大事,成何体统?
苏晏清停步,目光扫过他腰间的玄色云纹玉佩——与三日前御药房支取雪耳的账册上,那个字押印如出一辙。
她垂眸掩住眼底暗涌,声音却清冽如霜:郑大人可知,北境守军此刻嚼的是树皮?
树皮无味,人心便散;军粮有味,士气方聚。
荒谬!郑崇武拍响廊下石桌,震得茶盏跳起来,历代军粮皆用干饼糙米,何曾见用治军?
你若真有本事,三日之内做出能撑十日的军粮,老夫便信!
苏晏清应得干脆,袖中手指攥得泛白——三日期限,原是她要的,却被这老匹夫抢了先。
她抬眼望进金殿飞檐下的晨光里,若不成,臣甘受欺君之罪。
御膳房的铜锁在午后的日头下泛着冷光,苏晏清捏着内务府批文的手微微发颤。军需另列四个大字被朱笔圈得通红,连最末的字都被墨点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苏大人,御膳房总管搓着双手后退半步,郑大人说了,军粮得用军灶,您这...小厨房的灶,怕不吉利。
风卷着银杏叶扑在她脸上,苏晏清突然笑了。
她转身时,珠钗在鬓边划出利落的弧:阿阮,回府。
炊火阁的地窖里,霉味混着陈米香扑面而来。
阿阮举着烛台照向最里层的陶瓮,青瓷封条上苏家私藏四个字已有些模糊。风干鹿肉三十斤,芝麻两石,海带半车...阿阮数着数着声音发涩,这些是老夫人临终前藏的,说留着给小姐...做嫁妆。
苏晏清伸手拂过瓮上的积灰,指尖触到冰冷的陶壁——那里是嫁妆,是祖父被抄家那日,老厨们用命护下的最后一点。
她解下腰间玉牌拍在案上:全搬去前院,今日起,前厅当灶房。
西市的面铺掌柜擦着算盘,目光在她的绯色官服上转了三转:苏大人要赊三十斤精麦粉?
立字为据。苏晏清抽出随身携带的狼毫,在借契上按下指印,三日后北境军粮奏效,朝廷拨银,分文不少。
得嘞!掌柜突然笑了,将算盘一推,当年苏老御厨给咱娘子治过月子病,这面,算小的孝敬。
暮色漫进窗棂时,前厅的灶火烧得噼啪响。
苏晏清系着靛青围裙,额角沾着面粉,正将炒得金黄的麦粉倒进木盆。
阿阮捧着铜秤在旁报数:肉粒三两,姜末一钱,枸杞半盒...
第一炉饼出炉时,焦黑的边缘像块炭。
她咬下一口,苦涩直窜喉咙——火候过了。
第二炉饼酥得掉渣,却在手里碎成粉末——揉面时水放少了。
第三炉饼香飘满院,可凉了之后硬得硌牙——没加海带粉调和。
阿阮端着茶盏的手直抖:小姐,歇会儿吧...
再试一炉。苏晏清将发疼的手腕在围裙上蹭了蹭,目光落在案头《调鼎手札》的批注上:军粮需耐饥,更需适口。
适口者,非一味之鲜,乃众味可调。她突然抓起案上的海带粉,阿阮,加三钱海带粉,再备姜枣、山药、豆豉三种汤料。
第四炉饼出炉时,晨雾正漫过瓦檐。
苏晏清拈起一块,饼皮在指腹下发出细碎的脆响,咬开是麦香混着肉粒的鲜,凉了也不硬。
她将饼递给阿阮:尝尝。
阿阮眼睛发亮,有点像...像小时候我娘给我烤的饼,不过更实诚。
苏晏清望着灶里跳动的火苗,喉间突然发紧——这饼里有鹿肉的腥,海带的咸,姜末的辣,像极了北境守军的日子。
她取过油纸,将饼分装入袋,又把三种汤料包仔细系好:饼扛饿,汤换味,十日不厌,全在这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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