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心膳坊的晨雾还未散尽,小秤官的脚步声已砸破了檐角铜铃的轻响。
他掀开门帘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百官滋味图谱》哗啦翻页,露出徐怀安名下密密麻麻的饮食记录——上月食蟹必佐姜醋,这月连点三回椒麻鸡,连茶盏里的碧螺春都换成了浓苦的普洱。
苏晏清正往青瓷碟里摆新腌的糖蒜,竹箸“当”地磕在碟沿。
她抬眼时,小秤官额角的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淌,青布短打衣襟沾着星点槐花瓣,显然是抄了近路穿过西直门外的槐树林。
“徐侍郎昨夜未归府。”小秤官喘得说不成整句,从暗袋里抽出本毛边账本拍在案上,“子时三刻进的城西破庙,和三个穿青布衫的——估摸着是他在工部当差时的旧属——密会到四更天。走的时候特意绕到老面婆的摊子,吃了碗酸笋鸡丝面,付账时说‘三更天,老地方’。”
苏晏清的指尖在账本上顿住。
老面婆的摊子她去过三次,那老妇人总把竹筷插在粗陶碗沿,说“官老爷们的嘴比账本实诚”。
徐怀安从前最厌酸笋,说那股子冲味像极了牢里的霉味——可上个月他在朝会上咳得直捂胸口,她替御膳房送润喉膏时,正见他躲在偏殿啃酸笋脯,汤汁顺着指缝往下滴。
“调徐侍郎旧属的滋味记录。”她转身从檀木柜里抽出一叠薄绢,每一页都用朱笔标着“辣”“夜”“酸”的标记,“张协史上月连点七日麻辣兔头,李司务夜半总敲膳房门要热粥,王典簿......”她的指甲在最后一页划出浅痕,“王典簿前日打翻了御赐的蜜饯,说‘甜得发腻,不如酸笋爽口’。”
阿阮捧着铜手炉进来时,正见她把那叠绢页摞成小塔。
“不是一人动心,是一党改味。”苏晏清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茶盏里的雪,“口味变了,心思就藏不住。”
小秤官还想说什么,她摆了摆手:“去老面婆那儿讨碗茶,就说我要听徐侍郎吃面时的原话。”少年应了一声,掀帘时带得门环叮当,倒把廊下打盹的黄猫惊得窜上了檐。
阿阮把徐怀安历年节礼清单捧来的时候,苏晏清正对着窗台上的青瓷罐发怔。
罐里装的是去年清明收到的米醋,坛封上还留着墨笔小楷:“酿于惊蛰,藏于梅雨季”——和她祖父酿醋的法子分毫不差。
“每年清明。”她指尖抚过清单上“匿名赠醋”的记录,“他连醋曲都选的是苏家旧方。”阿阮凑过来看,见那字迹与徐怀安呈给皇帝的奏疏笔锋如出一辙,忽然吸了口凉气:“他......他是想借清明祭天的乱局翻苏家旧案?”
“清君侧。”苏晏清合上清单,“祭天当日,宫禁松懈,他想以清奸臣为名,逼皇帝重审旧案。”她望着案头那碗凉透的“故人羹”,豆腐上的葱花已经泡软,“可他忘了,当年祖父的罪名是‘以食谋逆’,如今他用同样的法子......”
殿外突然传来玄铁靴跟叩地的声响。
萧决掀帘而入时,带起的风卷走了半张清单,他抬手接住,目光扫过“匿名赠醋”四字,眉峰微挑:“徐侍郎的动静,玄镜司早该知道。”
苏晏清没接话,只是将《滋味图谱》推到他面前。
绢页上,徐怀安的饮食变化被红笔圈成蛛网,从“避酸”到“嗜酸”的转折,正对应着苏家旧案卷宗被从宗人府移出的日子。
“你何时起,能从一口饭里尝出心事?”萧决的指尖停在“酸笋鸡丝面”那条记录上,他的嗓音像浸了霜的玄铁,可眼底却浮起丝几不可察的探究。
“不是我尝出的。”苏晏清拾起茶盏,青瓷与唇相碰的轻响里带着点笑意,“是他们自己,把心事煮进了饭里。爱酸的人,心里藏着没化开的苦;突然嗜辣的,定是急着盖过某些滋味。”她垂眸看茶汤里的倒影,“就像你,从前连糖霜都嫌甜,现在却总在玄镜司的案头摆蜜饯——”
萧决的手指猛地收紧,绢页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他盯着她,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若他真动手,你保不住他。”
“我不保他命。”苏晏清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像冬夜的雪落在青瓦上,“只保他不堕成贼。”
清明前一日,御膳房的食盒里多了道“故人羹”,黄杨木牌上用小楷写着“工部徐侍郎特供”。
徐怀安接到食盒时,手背上的青筋跳了三跳,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裂响——和当年柳姨(苏晏清祖母)在苏家灶房里,他帮忙递碗时碰碎的那只,声儿一模一样。
当夜,工部值房的灯烛亮到三更。
玄镜司的暗桩回报说,徐侍郎称“旧疾发作”,连皇帝赐的参汤都没喝。
三更天的梆子刚敲过,玄镜司的黑衣卫就像夜枭般扑向城西破庙。
殿梁上的积灰簌簌往下落,三个缩在供桌下的青衫人被铁索捆成粽子时,还在喊:“徐侍郎说了,他被苏家女博士用汤感化了!”
“感化?”萧决捏着供词站在膳坊檐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三个大男人,能被一碗汤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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