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声渐远，苏晏清站在城南空地的土台前，月光将她腰间的膳使银鱼佩映得发亮。
她伸手摸了摸案上三个陶碗，最左边那只还带着吴家粥棚的余温——吴掌柜今早特意差人来的，说是请使君品鉴。
使君，盲眼张伯到了。小春子扶着个佝偻老人过来，老人手里攥着根竹杖，灰白的胡须被夜风吹得乱颤。
苏晏清弯腰替他理了理衣襟：张伯，辛苦您了。
不辛苦。张伯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我这把老骨头，就盼着能替大伙儿辨出点真东西。他指尖轻轻划过三个碗沿，突然顿住，这中间的碗......有焦糠香？
苏晏清点头：是义粥棚的焦米。
张伯的手移到最右边的碗，指节突然发颤：这......这米没下过锅。他凑近些嗅了嗅，枯树皮似的脸上泛起怒色，新粮！
带着晒谷场的日头味！他竹杖地砸在土台上，官爷说粮不够，可这碗里的米连火都没碰过！
是藏着的好米！
围观的百姓哄然炸开。
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挤到台前，颤声问：使君，您说的地洞......真藏着粮？
苏晏清展开一卷泛黄的纸，是小春子前夜跪在她案前画的地洞图，墨迹还带着泪渍：三日前，有人在荒庙后殿的青石板下，挖了三层地窖。她指尖点在地洞入口的标记上，藏的不是别的，是本该喂饱你们的救命粮。
我去开仓！人群里有人喊。
我也去！
算我一个！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像潮水般涌来。
苏晏清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忽然想起今早阿根蹲在灶前烧火时说的话：使君，他们不是要米，是要个说理的主心骨。她清了清嗓子：我不派官差，只问一句——她举起地洞图，谁愿跟我去把粮背回来？
万人手臂举成森林。
阿根挤到最前面，脸上还沾着灶灰：我带一百人！他转头看向身后，叔伯兄弟，跟我走的站我左边！
荒庙的门轴在黎明前的风里吱呀作响。
小春子攥着半块碎瓷片，在第三块青石板上划了道印子：就这儿！几个精壮汉子抡起铁镐，一声，石板下冒出陈米的香气——不是焦糊的救命香，是新米裹着稻草的甜香。
三层！有人喊。
底下还有！
八千石新粮在晨光里泛着金浪。
苏晏清站在窖口，看着百姓自发排起长队：挑水的、烧火的、量斗的，连最年幼的孩子都捧着陶碗帮着递米。
她转头对阿根说：记着，一工换一斗。
使君放心！阿根抹了把汗，我让婶子们在账上按了手印，谁多拿一粒，大伙儿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转运使府的阁楼里，周怀瑾捏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
窗外传来衙役的急报：苏使君开了荒庙的仓，百姓自发守着，府兵刚到就被围了......
废物！茶盏砸在墙上，碎瓷片溅在江南水系图调城防营！
周大人。
冷冽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玄镜司的暗卫掀开门帘，腰间银质獬豸佩闪着寒光。
他将一卷黄绢拍在案上：奉玄镜司都督令，江南赈务涉赤心散余案，即日起由本司监察。
周怀瑾盯着绢上那枚玄色麒麟印，喉结动了动。
暗卫转身时又补了句：若有人敢动苏使君的粮......他指腹擦过腰间刀柄，都督说，格杀勿论。
深夜，吴掌柜的后院窜起火光。
阿根缩在柴堆里，看着账房先生抱着一摞账本往火盆里丢，火舌舔着字封皮，焦黑的纸灰飘到他脚边。
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方才趁乱撕下来的副本，还带着墨香。
第二日辰时，周怀瑾带着礼盒踏进义粥棚。
他笑着掀开锦缎：本使听说苏使君辛劳，特送些......
周大人送的米里有东西！
妇人的尖叫刺破晨雾。
几个百姓举着烧焦的纸页挤过来，最前面的老汉抖着手里的残页：这上边有我家田契编号！
我儿子的卖身契！
去年交的粮税单！
周怀瑾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看见苏晏清站在灶台高处，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灶火。
她举起一卷账册，火舌正舔着饥民每饿死一人，利增三钱的批注：你们吃的每一粒米，都有人记着账——她松手，账册坠入火盆，现在，我来烧了它。
火光映得她眉眼发亮。
周怀瑾突然想起三日前在阁楼里看见的场景：苏晏清站在荒庙前，百姓像影子似的跟着她，连风都顺着她的方向吹。
深夜，周府书房。
案头摆着只焦黑的陶碗，碗底压着张字条：你算人命，我算人心。
三日内，另粮仓不开，我便亲带百姓拆你转运司的墙。
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周怀瑾掀开窗，只看见个瘦小的身影翻上屋檐，月光照亮他怀里的图纸——正是另外两仓的位置。
大人。吴掌柜缩在门后，玄镜司的人盯着粮道，咱们......
焦糠。周怀瑾突然开口。
吴掌柜一怔：焦糠？
那东西又贱又难买......
去断了所有米行的焦糠供。周怀瑾指节叩着桌案，她不是靠焦粥拢人心么？
我倒要看看，没了焦糠，她拿什么煮那碗活命的火
檐角的阿根蜷在瓦缝里，听着屋里的对话。
他摸了摸怀里的新地图，又看了看远处粥棚未熄的灶火——苏使君说过，焦糠烧完了，还有稻壳；稻壳没了，还有麦麸。
只要人心在，总烧得暖。
他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玄镜司地牢里，萧决捏着江南密报，烛火映得他眼底泛红。
他将密报投入铜炉，火星溅在苏晏清三个字上，轻声道：再送二十车焦糠，走暗道。
夜风卷着焦香飘进周府，周怀瑾望着窗外渐起的薄雾，突然打了个寒颤——他终于明白，苏晏清手里那把刀，从来不是木勺，是千万双举着粥碗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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