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膳政司前的青石广场上,三十七张条案整齐排开,每张案上都摆着一方粗陶碗,碗中盛着一块黑褐色的饼——边缘毛糙,表面布满裂纹,像是被烈日晒裂的河床。
那便是灾民糙饼,由麸皮、树皮粉、野菜渣混压而成,坚硬如石,入口如嚼砂砾。
苏晏清立于高台之上,一袭素色官袍未加纹绣,发髻用一支乌木簪简单绾起。
她手中也捧着一块同样的饼,指尖微颤,却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昨夜反复摩挲这饼面时,指尖划过那些粗糙的颗粒,仿佛触到了千里之外淮北饥民干裂的唇。
“诸位。”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晨风,落在每一个人耳中,“今日起,三日之内,尔等所食,唯此一物。水不限,但不得另进米粮荤腥,不得私藏点心果脯。若有违者,记‘心失’一次,三次即黜。”
台下哗然。
“苏正卿!此举荒唐!”一名年近五旬的膳监官猛地站起,脸色涨红,“我等朝廷命官,清流之士,岂能与贱民同食此等污秽之物?这是羞辱!是折辱斯文!”
苏晏清不看他,只缓缓抬起手,当着所有人面,将那块糙饼送入口中。
牙关咬合的瞬间,剧痛袭来。
饼角如刀片般划破唇角,齿缝间顿时渗出血丝,顺着下颌滑落,在素白衣襟上晕开一点猩红。
她没有停,咀嚼,吞咽,喉头滚动,仿佛在咽下一整座沉甸甸的山。
台下死寂。
有人别过脸去,有人倒吸冷气,更有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胃,仿佛已能预感到那难以消化的苦涩。
香判立于人群之后,面具早已裂开一道斜痕,露出半边苍白的脸颊。
他冷笑出声:“此等粗鄙之物,岂入朝廷考绩?苏正卿欲以饥民之苦为戏,莫非是要立‘乞丐科’?”
苏晏清终于咽下那口食物,抬手拭去唇边血迹,目光平静地望向他:“去年淮北大旱,八万灾民日日啖此饼活命。他们没有选择。而你们有。若连三日都熬不过,何资格掌天下灶火,定万民食谱?”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却更冷:“你们写的每一个字,定的每一条规,都该沾一点百姓的唾液与血。”
话音落,她走下高台,亲自将一块块糙饼分发到每位参试官吏手中。
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在分发食物,而是在颁下一道无声的审判。
阿麦站在侧廊,手中捧着一本厚册,指尖微微发抖。
她曾是淮北流民,亲眼见过母亲把最后一块树皮饼掰成两半,塞进弟弟嘴里,自己却饿死在逃荒路上。
如今她看着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员被迫咀嚼这曾让她夜夜噩梦的食物,心中翻涌的不是快意,而是悲凉。
“记。”苏晏清低声吩咐,“从今日起,每人每日进食次数、呕吐情况、情绪波动、体力变化,一一录入《民食考录》。”
阿麦点头,提笔写下第一行:正午,三十七人初食糙饼。
一人当场呕吐,三人拒食,苏正卿亲尝破唇。
三日,如钝刀割肉。
第一日,十余人勉强吞下半块,皆面色铁青,腹中绞痛不止。
有人趁夜差仆从潜入衙门后厨偷食米粥,却被小录吏埋伏于灶房暗角,当场人赃并获。
那仆从手中提着一只油纸包,香气四溢,竟是陈香头派人送来的煨鸡与酥油饼。
小录吏一声不吭,只将证据封入特制漆匣,贴上封条,送入密档房。
第二日,更多人崩溃。
一位年迈膳官跪在茅房外,吐得昏厥过去;两名年轻吏员联名上书请辞,称“身心不堪重负”。
更有甚者,竟在值房内藏了蜜饯果脯,被阿麦巡检时从袖中抖出。
苏晏清依旧沉默。
她每日按时进食,哪怕唇已溃烂,胃如刀割。
夜里回房,她以盐水漱口,对着铜镜涂抹药膏,动作轻柔,像在料理一道极精细的羹汤。
第三日清晨,广场上搭起一座简陋木台——“饥民听证台”。
十名从淮北来的流民被请入大堂。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脚上缠着破布。
一位老妇颤巍巍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残饼,只剩巴掌大,边缘已被啃咬得参差不齐。
“大人……”她声音嘶哑,“这是我男人临死前藏下的……他说,留着,兴许能换半碗米汤。”
她说着说着,忽然跪下,老泪纵横:“我们吃土,吃观音粉,饿极了……有人把孩子换别人家的饼吃……我不敢想,我不敢说……可我们真饿啊!”
全场死寂。
有官员低头掩面,肩膀微颤;有人双手紧握,指节发白;更有人悄悄将案上那块未动的糙饼推远了些,仿佛它突然有了温度,烫手。
香判仍立于人群之后,冷眼旁观。
“民生虽苦,”他终于开口,声音如铁,“然礼不可废。膳政之要,在正上下之分。贵贱有等,食亦有别。若令官与民同食,纲常何存?”
苏晏清转过身,直视着他:“若这‘上下之分’,是建立在百姓饿骨之上,是踩着千万人咽下树皮咽下的‘礼’——这分,还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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