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膳政司后堂的烛火却亮得刺目。
苏晏清端坐案前,面前堆叠着自十年前起、由太医院与御药房誊录归档的百官病案。
纸页泛黄,字迹斑驳,可那一行行“心悸”“梦魇”“神志恍惚”“躁怒难抑”的诊断,却像刀刻般清晰。
她指尖轻点卷宗,目光一寸寸扫过那些曾位极人臣的名字——有执掌六部的老臣,有镇守边关的大将,甚至还有几位早已暴卒或贬谪的亲王。
无一例外,皆有情志之疾。
“阿麦。”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寂静,“把近十年所有三品以上官员的病症,按年份、职位、发病频率,整理成图。”
阿麦应声而起,搬来几只樟木箱,取出笔墨尺规,伏案疾书。
她出身灾民,不识多少诗书,但胜在心细如发,记性惊人。
不过两个时辰,一张横纵交错的《百官情志图谱》已绘就悬挂于墙上。
图中以宫城为圆心,向外辐射。
越靠近中枢者,红点越密,颜色越深。
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禁军统领……几乎无人幸免。
而边缘州府小吏,则寥寥数点,色泽浅淡。
苏晏清凝视良久,忽而冷笑出声:“不是他们病了,是这朝堂病了。”
她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大字——以食代药。
翌日清晨,一道新令自膳政司颁出:设立“情志膳坊”,专司百官膳食调养,依脉案、奏对情绪、面相气色,配制“对症之味”。
忧思者配酸梅汤佐青柠蒸鱼,怒躁者供苦瓜酿豆豉、凉拌蒲公英,思虑过重者则食山药茯苓糕——然其所用“甘味”,皆为地黄汁、罗汉果熬制的代糖。
她亲口试遍每一味,舌尖尝过数十种替代甜味的药材,最终确认无一丝真甜残留。
因为她深知——真正的“安”,不在口中之味,而在心上之静。
更令人震动的是,膳坊每日辰时张贴“今日主味”与“适配人群”,百姓可自由取阅抄录。
京中茶肆酒楼争相转载,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原来我夜里睡不着,是因为晚饭吃了太多咸腊肉?”
“我家老头子总爱发火,原来是肝火旺,得吃点苦的!”
有人笑言:“苏相不只管官,还管我们吃饭的心情。”
然而,也有人坐不住了。
三品户部右侍郎周廷章率先发难,当庭怒斥:“膳政司不过料理庖厨之事,竟敢干涉官员饮食起居?此乃越权乱政!”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苏晏清立于阶下,神色未动。
她只淡淡道:“请呈周大人近三个月饮食记录。”
阿麦捧册而出,朗声念道:“三月十七,午膳:蜜炙鹅二斤,佐桂花甜酒;三月廿一,晚膳:莲子百合羹加冰糖三勺,另饮蜂蜜温水一杯……四月十一至今,每日午膳必食蜜炙,晚膳必饮甜羹,月耗蜂蜜十二斤。”
她顿了顿,抬眸直视周廷章:“而大人的奏折中,却屡称‘心神不宁,夜不能寐,需安神汤调理’。”
满殿寂然。
苏晏清缓步上前,声音清冷如泉:“您既要甜,又要安神,可想过——这‘安神’,正是因您贪甜而起?”
她指向图谱:“甘味入脾,过则生湿化热,扰及心神。您日日嗜甜如命,脾胃壅滞,痰热内生,反逼心血,以致梦魇频作、焦躁易怒。此时再服安神汤,不过是饮鸩止渴。那汤中所含‘宁神粉’,本就以香料掩毒、以静制乱,如今与您体内郁热相激,岂能不病上加病?”
她语罢,从袖中取出一份医案:“昨夜太医院复诊,您脉象滑数,舌苔黄厚,已是内热心烦之证。若再如此,不出半年,恐有猝厥之危。”
周廷章面色铁青,张口欲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百官低首,无人再言。
数日后,膳政司门前排起长队。
有官员主动求诊,有百姓携家带口前来问询“今日宜食何味”。
连宫中贵人也开始遣人打听膳坊配方。
苏晏清站在檐下,望着熙攘人潮,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祖父留下的铜勺。
她要让所有人明白——食物不是奴役人心的工具,而是唤醒清明的钥匙。
可就在她转身欲回内堂时,一名玄镜司暗卫悄然现身,递来一封密信,封口印着黑焰纹。
她拆信一看,眉心微蹙。
信中无字,唯有一片枯叶,边缘焦黑,似被火燎过。
她盯着那叶片刻,缓缓将其收入袖中。
风穿廊而过,吹动案上尚未收起的《百官情志图谱》。
烛光摇曳,映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
有些病,不在脾胃,不在五脏,而在人心深处,积郁多年,早已溃烂无声。
夜深,风自廊下穿行,吹得檐角铜铃轻响。
陈嬷嬷的屋子燃着安神香,气息淡薄如烟,却压不住那股从肺腑深处涌上来的血腥味。
萧决坐在床沿,一贯冷峻的轮廓在烛火下显得脆弱而紧绷。
他握着陈嬷嬷枯瘦的手,指节泛白,喉结微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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