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明,礼部已连上三本。
奏章字字如刀,句句带血。
一本言“典出庶民,悖逆纲常”;二本斥“以食干政,乱阶之始”;第三本更是直指苏晏清“假托民味,蛊惑圣心,其心可诛”。
三本联奏,声势滔天,仿佛那夜万家灯火不是升起于灶台,而是燎原于朝堂之上,烧得那些高坐玉阶者寝食难安。
焚典之议,势在必行。
梁封笔亲自执铁剪,立于太庙殿外石阶之下。
他一身玄袍无纹,面如冷铁,手中那把剪刃泛着幽青光泽,据传曾剪断过百卷“越礼之书”,每剪一响,便有一人罢官去职、身败名裂。
此刻他静立不动,却似一把出鞘未发的利剑,只待圣旨落下,便要将《膳典》正本剪成碎片,投入金鼎化为灰烬。
满朝哗然,群臣侧目。
有人暗叹苏晏清太过锋芒,也有人冷笑她终究是女子,不懂权力场中,动了祖宗规矩,便是动了整个士林的根本。
唯有少数几人,如史官陈正录,在廊下默默摊开竹简,准备记下这一日——不论结局如何,都将载入史册。
而苏晏清自归居所后,闭门谢客,未发一言。
直至黄昏,她才悄然入宫,求见皇帝于偏殿。
“若此典当焚,”她跪地叩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请允臣以鼎烹之——火炼真味,香验民心。”
殿中寂静。
皇帝抚须良久,目光深邃如井。
他知道这不是求饶,也不是抗辩,而是一场赌局:她要用一场仪式,把一部食谱,变成一道人心的试炼。
“准。”皇帝终于开口,“三日后,太庙行‘烹典’之仪。”
消息传出,举城震动。
焚书不稀奇,但“烹书”?闻所未闻。
更令人不解的是,苏晏清竟未召集党羽,未结连盟友,甚至连国子监诸生都未召见。
她只是独自回返太庙偏阁,在夜半更深之际,持一盏孤灯,轻叩老鼎判的门扉。
“我要取‘先帝遗灶’中的那半块风化石饼。”她说。
老鼎判年逾古稀,掌焚典仪四十余年,向来铁面无情。
可此时望着苏晏清眼中那点不动的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遗灶深藏太庙地室,三十年未曾燃火。
传说那是先帝晚年亲设的小灶,临终前留下一句:“味非囚,乃渡。”此后无人敢启,唯恐触犯忌讳。
苏晏清跪坐灶前,亲手拂去尘灰。
她取出金锅,注入清水,再将那块干枯如土、色如朽木的饼碎轻轻放入水中。
水波微漾。
她闭目,低诵《民食卷》首篇——《素心粥记》。
“米不必精,水不必甘,火不必烈。唯母执勺时,腕上有纹,眼中有光,心间有念……此谓素心。”
声落刹那,锅底竟泛起一圈极淡涟漪。
老鼎判瞳孔骤缩,踉跄后退半步:“不可能!此灶早已死寂,三十载未通薪火,何来热气?”
可就在他话音落地之时,一股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米香,竟从锅中渗出,如同初春第一缕融雪的气息,轻轻拂过鼻尖。
苏晏清指尖轻抚锅壁,唇角微扬:“不是火动,是‘文’动。”
她睁开眼,眸光如洗:“先帝说‘味非囚,乃渡’,渡的从来不是食材本身,而是人心深处被遗忘的共鸣。这饼虽枯,但它曾被人捧着走过千里饥荒路,曾在一个冬夜暖过三个孩子的手心——它记得。而文字一旦承载了这样的记忆,便不再只是墨迹。”
老鼎判怔住,望着那口静静冒气的锅,仿佛看见了某种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正在苏醒。
三日后,太庙重开。
金鼎高耸,烈焰腾空,百官列立两侧,气氛肃杀如临大刑。
严礼翁执玉笏立于鼎侧,声若洪钟:“民食粗鄙,烟火浊秽,岂可与宗庙牲醴同列?今日若纵此风,明日便有庶民欲坐朝堂!礼崩乐坏,自此始矣!”
梁封笔上前一步,手中伪典投入鼎角。
火舌翻卷,纸页瞬息成灰,随风飘散。
众人皆以为大局已定。
就在此刻,钟鼓齐鸣,鸦雀无声。
苏晏清缓步登台,素衣如雪,金锅横抱胸前,稳若山岳。
她将《膳典》正本置于鼎口,仰面环视百官,声音清越如泉:
“诸位大人,请闭目。”
风掠过太庙飞檐,吹动她的发丝。
她未展书卷,只将双手覆于金锅之上,低声启唇——
“请听我诵‘民味’。”苏晏清开卷诵读,声如清泉流石,字字清晰,不疾不徐,却似有某种奇异的韵律,悄然渗入太庙大殿每一寸空气之中。
她未用鼓乐助势,亦无香烟缭绕,唯有那一口金锅静置于鼎口,锅底微光轻漾,仿佛与她低吟之声共振。
“江南蚕豆粥。”她启唇,声音温柔如晚风拂过水田,“三月新豆,去皮捣泥,米汤慢煨,撒一把雪盐,点一滴猪油——便是春荒里最暖的一餐。”
话音落时,一缕极淡的清香自金锅中升腾而起,虚浮如雾,却精准地钻入人群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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