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梦妪的手在锅底烫得发疼,却舍不得抽回来。
老灶的温度顺着掌心往骨头里钻,像极了四十年前新婚夜,男人蹲在灶前给她煮的红糖鸡蛋羹。
那时他说:“锅热着,家就还在。”后来他跟着商队走了,再没回来,这口灶就冷了三年。
她踉跄着去米缸摸,只剩小半把碎米,混着两粒发黑的红豆。
往锅里添水时,手抖得厉害,水泼在灶台上,洇湿了裤脚。
柴火?
不需要的,锅底自己冒着火苗,蓝莹莹的,比她男人当年用的火折子还乖。
米入锅的瞬间,香气先窜了出来。
不是什么珍馐的香,是带着土腥气的米香,混着红豆的甜,像极了田埂边晒谷场的味道。
灶梦妪抹了把眼角,往锅里撒了把盐——她男人口重。
第一声叩门响是在寅时三刻。
“阿婆……”声音怯生生的,带着鼻音,“我闻着香过来的……”
灶梦妪掀开门帘,见院外站着个穿粗布衫的妇人,怀里还揣着个裹襁褓的娃娃。
妇人喉结动了动,手指绞着衣襟:“我娘家在三十里外的青田村,上个月……上个月我娘走了,我舌头痛得尝不出味,可这粥香……”她突然哭出声,“像我娘熬的,她总说小米要先泡半宿……”
第二个人是从院墙上翻进来的。
中年妇人扛着半袋红薯,裤脚沾着泥:“我在村头喂猪呢,突然就闻着了。”她盯着锅里咕嘟的粥,手直抖,“我男人去年打仗没了,我儿子说我熬的粥像泥,可刚才……”她摸了摸自己的舌根,“不麻了,真不麻了。”
第三个人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媳妇,手里攥着块皱巴巴的帕子:“我、我婆家不让我进厨房,说女人掌勺克夫……”她看着锅里的粥,眼睛亮得像星星,“可我阿爹教过我,煮粥要顺时针搅七下……”
灶梦妪往陶碗里盛粥,四只碗——她的,三个妇人的。
米汤漫过碗沿,烫得她直缩手,可脸上的笑却比灶火还旺:“吃吧,吃吧,锅热着,家就还在。”
第一口粥喂进娃娃嘴里时,锅底的菌丝突然闪了闪。
三个妇人同时“啊”了一声,掌心发烫,像是被谁塞了颗小太阳。
小媳妇的帕子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包着的半块锅巴——是她阿爹走前最后给她烤的。
消息是跟着晨雾散出去的。
梁承灰在碑前刻最后一个字时,听见了村口的动静。
他握着刻刀的手顿了顿,刀锋在“凡诚心掌勺者,皆可承脉”的“承”字上划了道浅痕。
身后七名破契者已经收拾好包袱,包袱里裹着各自的锅——有缺了口的陶锅,有生了锈的铁釜,还有个小丫头的铜奶锅。
“三长老。”最年轻的破契者攥着包袱袋,“我们真能回家?”
梁承灰没回头,刻刀重重落下:“你们本来就该回家。”他想起昨夜老槐树下,那些跪着的徒众眼里的光——和当年苏晏清分桂花糕时,学生们眼里的光,一模一样。
他原以为火种要供在神坛上,可现在才明白,火种该在母亲的灶台上,在阿爹的铜锅里,在娃娃的小瓷碗里。
大长老的脚步声是带着风来的。
“梁承灰!”他的四子分站左右,腰间灭灶符泛着冷光,“你可知私传禁术是何罪?”
梁承灰放下刻刀,转身时袖中《散灶令》哗啦作响:“大长老可知,当年苏家被诬‘以食谋逆’时,百姓是怎么说的?”他指向村口,那里已经聚了十几个端着碗的村民,“他们说,苏御厨的粥能治舌麻,苏御厨的饼能暖寒夜。火种从来不在盟规里,在人心上。”
大长老的脸涨得通红,手按在剑柄上:“七锁余力,镇!”
符光劈下的刹那,梁承灰揭开了高台上的红布。
铁锅呈现在众人面前,锅底的菌丝正随着村民的欢闹声跳动,像活了一般。
“你看。”他指向远处——七名破契者的身影正消失在山路上,他们包袱里的锅,此刻正和铁锅里的菌丝同频震颤,“脉已入地,火已归人。你封得住七锁,封得住万灶吗?”
大长老的剑还是劈了下来。
金属相撞的脆响里,铁锅纹丝未动。
反倒是山脚下突然传来嗡鸣——七口锅同时震响,接着是八里铺的陶灶亮了,青田村的泥炉暖了,连三十里外的茶棚,那口总也烧不旺的老铜锅,此刻竟冒出了蓝焰。
“我师父说,火不该关在庙里!”火种童举着小锅冲上台,脸上还沾着粥渍。
“我……能……说话了!”味解灰跟在后面,捧着锅,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却比钟磬还清亮,“因为……我……尝到了……饭的味道!”
“我们要做饭!我们要回家!”
喊声撞得瓦当直颤。
大长老的符力突然反噬,他踉跄着后退,嘴角渗出黑血。
梁承灰上前一步,替他抹去血迹:“师兄,你我守了一辈子灶,可灶是死的,人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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