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像极了帝皇的恩宠。
傍晚时分,沉甸甸压在宫墙顶端,将朱红宫墙染得发暗,连檐角的铜铃都被雨砸得没了声响。雨珠顺着汉白玉栏杆上的缠枝莲纹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水洼,映着冷宫残破的影子——像一面摔碎的铜镜,照出满地狼藉。
冷宫里,鎏金香炉早熄了火,炉底积着半寸厚的香灰,案上那盏曾插着新鲜牡丹的青瓷瓶,如今落满尘埃,瓶身还裂着一道细纹。本该挂着明黄帐幔的拔步床,只剩半幅褪色的茜色纱帘耷拉着,被穿堂风卷得晃晃悠悠,像极了她摇摇欲坠的人生。地上散落着断裂的凤钗、撕裂的鸾鸟锦袍在角落沾着泥污,凤纹被磨得模糊,再无往日光华。
苏蓁半跪在地上,膝盖硌在碎玉片上,疼得指尖发麻。她不过三十有一,鬓边却已染了霜色,原本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只剩一双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半分光亮,只有眼底沉沉的戾气,浓得化不开。身上那件素色宫装洗得发白,领口还沾着未干的泪痕,风一吹,布料贴在骨头上,衬得她像株被严霜打蔫的枯木。
“娘娘,陛下赐三尺白绫,保全凤体。”身边的太监小禄子尖细的声音裹着雨意,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他手里捧着一方洁白绢帛,递到苏蓁面前:“杂家还等着回禀陛下,娘娘莫耽误时辰。”
苏蓁的目光缓缓扫过他的脸——这张脸她熟,当年小禄子因打碎柳淑妃玉盏将被杖毙时,是她拦在刑场上说“草木尚有生机,况人乎?”,不仅救了他性命,还赏了他银钱,提拔他做了御前近侍。可如今,这张脸上只剩倨傲。
“小禄子,”她声音嘶哑如砾石相磨,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滚出来,“当年你跪在兰亭居上求我救你时,说要一辈子效忠本宫。”
小禄子猛地昂起头,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帕子往她面前又递了递:“娘娘,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您是废后,奴婢是御前红人,岂能同日而语?”
“好个同日而语……”苏蓁喃喃重复着,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嘶哑,带着血沫,在空旷的寝殿里撞出回声,混着窗外的雨声,听得人骨头缝里发寒。
是啊,不过十年。她从世家女,凤冠霞帔嫁入东宫,陪着萧承煜从落魄皇子熬到九五之尊,亲手为他绣龙袍、筹粮草,出使过吐蕃甚至在他亲征北境时,以皇后之尊坐镇汴京城稳定朝局。可现在呢?她成了废后,困在冷宫里,等着三尺白绫了结性命。从前那些见了她磕头如捣蒜的人,如今敢对她呼来喝去;从前她护过、帮过的人,如今都成了落井下石的帮凶。
这一切,是从七年前那个女人进宫开始的。
萧承煜亲征北境,带回了阵亡副将的女儿柳轻烟。那女子生得一双含情目,嘴甜如蜜,三两句就哄得萧承煜龙颜大悦,封了柳淑妃。更要命的是,她很快生下皇子,而她的太子萧瑾,却在一次“意外”中从假山上摔落,断了腿,落下终身残疾——然后,一道圣旨下来,废了太子,理由是“残障难承大统”。
从那天起,萧承煜的眼神就变了。他开始频繁夸赞柳淑妃之子聪慧,开始听信柳轻烟的谗言,说她“善妒成性,苛待宫人”;甚至连她的父亲,那个为大晋征战半生、身上留着几十道伤疤的大将军,也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
她曾跪在金銮殿上,磕得头破血流,额角的血染红了金砖,求萧承煜查明真相。可他只是站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心疼,只有冰冷的厌烦:“苏蓁,你太让朕失望了。”
“吱呀——”寝殿的门被推开,打断了她的回忆。一双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靴停在她面前,靴底沾着的泥点,蹭在青石板上格外刺眼。往上,是绣着盘龙的明黄袍角,再往上,是那张她爱慕了十几年的脸。
岁月格外优待萧承煜,他依旧丰神俊朗,只是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眼睛,此刻只剩冰冷的疏离,像在看一件用过即弃的旧物。他是大靖的天子,她的夫君,也是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人。
“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朕赐你全尸,也算仁至义尽。”他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像淬了冰的刀子,落在苏蓁心上,“谢恩吧。”
苏蓁慢慢仰起头,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石头,过了许久,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为什么……要对苏家赶尽杀绝?为什么……要废了阿瑾?”
萧承煜没回答,只是皱了皱眉,仿佛她的问题是种亵渎。过了片刻,他才淡淡开口:“苏家通敌,证据确凿;太子残障,难承大统。朕是天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靖江山。”
“为了江山?”苏蓁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混着灰尘,在脸上画出一道道痕,“那我呢?那我们的女儿阿瑶呢?你为了柳轻烟,把十五岁的阿瑶远嫁西域和亲!她在半路上病逝,你连一封吊唁的圣旨都没下!萧承煜,你好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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