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眉头微皱,笑道:“她是我的姨妈,我也不好向着外人说她。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了光彩宝色,成了颗死珠;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话,倒也有些道理。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老姊妹两个,越老越把钱看得真。先时在家抱怨没差使、没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巧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余剩,这还说不够。后来老姊妹俩都派到梨香院照看你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裕了。如今挪进园来,也该撒开手了,却还是贪得无厌。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妈就为洗头的事和芳官吵 —— 芳官连洗头都不肯让她洗。昨日得月钱,推不过了,买了东西先叫我洗,我想我自己有钱,就算没钱要洗,跟袭人、晴雯、麝月谁说一声都容易,何必借这个光?多没意思,所以我没洗。她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来。接着又要给宝玉吹汤,你说可笑死了?我见她一进来,就告诉她那些规矩,她偏不信,非要强装懂行,活该讨个没趣。幸亏园里人多,没人记得清谁是谁的亲故,若有人记得,只我们一家人吵来吵去,像什么样子?你这会子又跑来弄这些 —— 这一带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着,她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上心,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不算,还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糟蹋,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都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折这些嫩树,她们即刻就来,仔细她们抱怨你。”
莺儿指尖不停编着花篮,头也不抬:“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各房都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顽意儿。别的房里,每日都要把姑娘丫头戴的折枝花儿各色送些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宝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也没要过一次。我今儿掐些,她们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一语未了,春燕的姑妈果然拄着拐走来了。莺儿、春燕等忙起身让坐。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人手里都拿着鲜花,胸口微微起伏,心里老大不自在,看着莺儿编花篮,又不好直接说,便对着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着顽不肯动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拿我做隐身符来乐呵。” 春燕眉头一拧:“你老又要使我,又怕我闲着,这会子倒怪我。难道把我劈成八瓣子才好?” 莺儿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这都是她摘下来的,烦我给她编,我撵她,她不肯走。” 春燕急道:“你可别顽了,你只顾顽,老人家就认真了。”
那婆子本是愚顽之人,又年近昏聩,惟利是图,一概情面不顾,正心疼那些被折的嫩柳鲜花,无计可施,听莺儿这么说,便倚老卖老,拿起拄杖就往春燕身上打了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敢和我强嘴!你妈恨得牙根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来和我强辩!” 打得春燕又愧又急,眼圈泛红,哭道:“莺儿姐姐说的是顽话,你老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我又没烧胡洗脸水,有什么不是!” 莺儿本是顽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脸颊涨红,赌气道:“我才是顽话,你老人家打她,我岂不愧疚?” 那婆子甩着胳膊:“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我就管不得自己的孩子了?” 莺儿听见这般蠢话,气得指尖发颤,撒了手冷笑道:“你老人家要管,什么时候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顽话就管。我看你老只管管去!” 说着,便重新坐下,仍低头编柳篮子。
偏巧这时春燕的娘出来找她,远远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做什么呢?” 那婆子立刻接声道:“你来瞧瞧,你的女儿连我也不服了,正在这里排揎我呢!” 春燕的娘一面走过来,一面道:“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难道连姑妈也没了不成?” 莺儿见她娘来了,只得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哪里容人分说,指着石上的花柳给她娘瞧:“你瞧瞧,你女儿这么大了,还顽这些!她先领着人糟蹋我管的地方,我怎么说人?” 她娘本就为芳官的事一肚子气,又恨春燕不顺自己的心,上来就给了春燕两个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来几年?就跟着那些轻狂浪小妇学坏了,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 一面抓起地上的柳条子,直送到春燕脸上,问道:“这叫作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肉!” 莺儿忙站起身,眉头紧锁:“那是我们编的,你老别指桑骂槐!” 那婆子本就深妒袭人、晴雯一干大丫鬟,知道她们比自己有体面、有权势,见了她们又畏又让,一肚子气没处发,如今见了藕官 —— 又是她姐姐的冤家,新旧怒气凑在一起,更是火上浇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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