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上学后,怡红院清净了许多。袭人拿着针线绣槟榔包儿,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工课,丫头们也没了饥荒,早这样晴雯何至落到那般下场?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又想到自己终是偏房,宝玉虽好,只怕将来娶了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看贾母、王夫人的光景,自然是黛玉无疑,那黛玉又是个多心人。想到这里,脸红心热,针都戳到手指上,便放下活计,往黛玉处探探口气。
黛玉正在看书,见袭人进来,欠身让坐。袭人问道:“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 黛玉道:“哪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 袭人道:“宝二爷上了学,房里没事,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 紫鹃端茶进来,袭人笑道:“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 紫鹃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不来,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闷得慌。” 袭人道:“你还提香菱,这才苦呢,撞着那位太岁奶奶,难为她怎么过!” 伸出两个指头:“说起来比她还利害,连外头脸面都不顾了。” 黛玉接道:“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的。” 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 黛玉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哪里敢欺负人。”
正说着,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这里?” 雪雁出来一看,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作什么?” 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林姑娘送东西。” 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叫领进来。那婆子进来请了安,却只顾觑着眼瞧黛玉,看得黛玉脸上发烫,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 婆子才笑道:“送一瓶蜜饯荔枝来。” 回头看见袭人,又问:“这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 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得我?” 婆子笑道:“我们在太太屋里看屋子,姑娘们碰着去我们那边,都模糊记得。” 说着把瓶儿递给雪雁,又打量黛玉,向袭人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林姑娘和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 袭人怕她说话造次,连忙岔道:“妈妈乏了,坐坐吃茶。” 婆子笑道:“我们忙着张罗琴姑娘的事,还有两瓶荔枝给宝二爷送去。” 说着颤巍巍告辞,嘴里还咕咕哝哝:“这样好模样,除了宝玉,谁擎受得起。” 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人到老来就混说白道,叫人又气又笑。” 雪雁把瓶子递给黛玉,黛玉道:“我懒待吃,搁起来罢。” 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
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瞥见荔枝瓶,想起日间婆子的混话,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宝玉虽有心,贾母、舅母却不见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没早定婚姻。又转念:“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亲,怎比得上宝玉的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 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叹了一回气,掉了几滴泪,和衣倒下。
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过来说:“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 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他见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不便见。” 叫小丫头:“回复我身上有病不能出来,请安道谢就是了。” 小丫头道:“只怕是来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 说着,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进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 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 凤姐道:“你还装呆?林姑爷升了湖北粮道,娶了继母,十分合心,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托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亲戚,说是续弦,着人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都是你继母作主,还叫琏二哥哥送去。” 说得黛玉一身冷汗,恍惚父亲真在做官,急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 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他还不信,咱们走罢。” 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 众人冷笑而去。
黛玉心中干急,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可救。” 便两腿跪下抱住贾母的腰:“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亲娘,我情愿跟着老太太。” 只见老太太呆着脸笑道:“这个不干我事。” 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 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决不花分外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 贾母道:“不中用了,做女人终是要出嫁的,在此地终非了局。” 黛玉道:“我情愿做奴婢自做自吃,只求老太太作主。” 贾母总不言语,黛玉抱着她痛哭:“老太太向来慈悲最疼我,紧急时怎么不管!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 听见贾母道:“鸳鸯,送姑娘出去歇歇,我被他闹乏了。” 黛玉情知无望,不如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亲娘,外祖母、舅母姊妹平时待自己好都是假的。又一想:“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一面看他有法儿?” 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妹妹大喜呀。” 黛玉听了越发急,拉住宝玉哭道:“好宝玉,我今日才知你是无情无义的人。” 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咱们各自干各自的。” 黛玉越听越气,拉着他哭:“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 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我待你怎么样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曾许过宝玉,转悲作喜:“我死活打定主意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 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就瞧瞧我的心。” 说着拿小刀子往胸口一划,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按住他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事,先来杀了我罢!” 宝玉道:“不怕,我拿心给你瞧。” 还在伤口乱抓,黛玉又颤又哭,怕人撞破,抱住他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 眼睛一翻,咕咚倒下。黛玉拼命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脱了衣服睡。” 黛玉一翻身,原来是一场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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