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几日京中忽然传起谣言,说有位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薛蝌想着此地离陵寝不远,知县正忙着办差垫道,一时顾不上结案,住在这里无益,便到监中告诉薛蟠安心等着,自己先回家一趟。薛蟠怕母亲担忧,托他带信:“我无事,只是衙门还需再使些银子,便可回家,千万不要可惜银钱。” 薛蝌留下李祥照料薛蟠,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细说知县如何徇情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再给尸亲花些银子,一准能赎罪。薛姨妈听了暂且放心,道:“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去道谢,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宫,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去替姨太太照应作伴,只是咱们家没人看家,你来得正好。” 薛蝌道:“我在外头也听见说贾妃薨了,才赶回来的,咱们元妃好好的,怎么说死了?” 薛姨妈道:“上年元妃原病过一次,后来好了,这回也没听说有病。前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就看见元妃,众人都不放心,打听起来又没事。大前儿晚上,老太太说‘元妃怎么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来了’,还说元妃跟她说‘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只当是她病中胡思乱想。谁知第二天早起,宫里就吵嚷说周贵妃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后来就传周贵妃薨逝了。外头的讹言加上家里的疑心,恰好碰在一处,真是奇了!” 宝钗道:“不但是外头讹言舛错,家里一听见‘娘娘’两个字就忙乱起来,过后才明白是周贵妃。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个算命的,说是很准,老太太叫人把元妃的八字夹在丫头们的八字里送出去推算,他独说正月初一日生日的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他们说不管错不错,照八字算,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家里养不住,也不见什么好。又说日禄归时,贵重得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主子娘娘,这可不就算准了么!他还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如今想来,今年哪里是寅年卯月呢。” 薛蝌急道:“且不管别人家的事,既有这样准的算命先生,我想哥哥今年遭此横祸,定是有恶星照命,快把他的八字开给我,我去找他算算,看有妨碍么。” 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如今还在京不在。”
说着,薛姨妈便打点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探春忙问:“大爷的事怎么样了?” 薛姨妈道:“等详上司才定,看来到不了死罪了。” 众人这才放心。探春道:“昨晚太太还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你家有事,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心里总不放心。” 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在外办事,家里你姐姐一个人撑着,况且我们媳妇儿又不大晓事,实在脱不开身。如今知县正忙着预备周贵妃的差事,案子结不了,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空过来看看。” 李纨道:“姨太太不如在这里住几天,也热闹些。” 薛姨妈点头:“我也想在这边给姊妹们作伴,就是你宝妹妹一个人在家冷静。” 惜春道:“姨妈惦记她,怎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 薛姨妈笑道:“使不得。” 惜春道:“怎么使不得?她从前不也住着么。” 李纨道:“你不懂,人家家里如今有事,哪里来得了。” 惜春信以为真,便不再问。正说着,贾母等从宫里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先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蒋玉菡的名字,当着众人不便发问,心里却琢磨:“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 又见宝钗没来,越发纳闷。恰好黛玉来请安,宝玉心里才略觉欢喜,把想宝钗的念头打断,跟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后,薛姨妈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服,忽然想起蒋玉菡送的汗巾,便问袭人道:“你那一年收起来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 袭人道:“我搁着呢,问它做什么?” 宝玉道:“我白问问。” 袭人道:“你没听见薛大爷就是因为相与那些混帐人,才闹到人命关天的地步,你还提那些作什么?有这闲心,不如静静念念书,把这些没要紧的事撂开。” 宝玉道:“我也没闹什么,偶然想起问问,你们就说这些话。” 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理就该往上巴结,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该叫他瞧着喜欢尊敬才是。” 宝玉被她一提,忙道:“了不得,方才在老太太那边人多,没和妹妹说话,她散的时候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去就来。” 说着就往外走,袭人道:“快些回来,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不答,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道:“妹妹早回来了。” 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 宝玉一面笑一面瞧她看的书,只见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 “芍” 字,有的像 “茫” 字,还有一个 “大” 字旁边加一勾,中间添个 “五” 字,上头 “五”“六” 字旁边加个 “木” 字,底下又是一个 “五” 字,又奇怪又纳闷:“妹妹近日愈发长进了,看起天书来了。” 黛玉嗤的一声笑:“好个念书的人,连琴谱都没见过。” 宝玉道:“琴谱我怎么不知道,可这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 黛玉道:“不认得瞧它做什么?” 宝玉道:“我不信,从没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琴,前年来了个清客先生叫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来老爷也不懂,他就没来。怎么你倒藏着本事?” 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前日身上略舒服些,在大书架上翻书,见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很通,手法也说的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人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后来不弄了,就生疏了,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只有操名没有曲文,又到别处找了本有曲文的来看,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难。书上说师旷鼓琴能招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 说到这里,她眼皮微微一动,慢慢低下头去。宝玉听得兴致勃勃:“好妹妹,你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罢。” 黛玉道:“不用教,一说你就知道。” 宝玉道:“我是糊涂人,你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 黛玉笑道:“这‘大’‘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都是讲究手法的。” 宝玉乐得手舞足蹈:“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 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琴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层楼之上、林石之中、山巅水涯之处,再遇天地清和、风清月朗之时,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不负这琴。再者,指法要好,取音要好,抚琴前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如古人像表,方称圣人之器,然后净手焚香,将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对着自己当心,两手从容抬起,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才好。” 宝玉道:“我们学着顽,若这么讲究,可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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