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黛玉添了香,独自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从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唏哗喇不住地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叮叮当当乱敲起来。一时雪雁吃完进来伺候,黛玉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衣服晾晾,可曾晾过?” 雪雁道:“都晾过了。” 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 雪雁抱来一包小毛衣服,打开毡包让黛玉自拣,只见里面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上面自己题的诗,泪痕犹在,里头还包着剪破的香囊、扇袋和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是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怕遗失,便夹在毡包里。黛玉不看则已,看了便不再拣衣服,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地看上面的旧诗,看着看着,簌簌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见雪雁捧着毡包在旁边呆立,小几上搁着剪破的香囊、几截扇袋和铰折的穗子,黛玉手中拿着旧帕垂泪,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紫鹃知她触物伤情,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道:“姑娘还看这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前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一时恼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这样斯抬斯敬,哪里会把这些东西白糟蹋了。” 这话原是给黛玉开心,不料更勾起她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珠泪越发连绵。紫鹃又劝:“雪雁还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 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包好拿开。黛玉披了件皮衣,闷闷地走到外间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还没收,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 便叫雪雁把外间桌上的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翻出琴谱,借《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的诗配齐,然后写出预备送宝钗。又叫雪雁从箱中取出自己带来的短琴,调上弦,操演起指法。黛玉本是绝顶聪明,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提。
却说宝玉这日梳洗完毕,带着焙茗往书房来,只见墨雨笑嘻嘻跑来迎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都放了学了。” 宝玉道:“当真的?” 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 宝玉看去,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说说笑笑迎了上来,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怎么就回来了?” 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放一天学,明儿再去。” 宝玉听了,回身到贾母、贾政处禀明,然后回到怡红院。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宝玉告诉了缘由,只坐了一坐便往外走。袭人道:“往哪里去,这样忙?就算放了学,也该养养神。” 宝玉站住脚,低着头道:“你的话也对,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 袭人见他说得可怜,笑道:“由爷去罢。” 正说着饭端来了,宝玉没法,只得三口两口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门口,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宝玉便问:“姑娘吃了饭了么?” 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待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 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无人声,料想她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只听屋里微微一响,又停了一回拍的一声。宝玉还没听出是什么声,就听一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 宝玉才知是下大棋,只是听不出语音是谁,又听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得上。” 那人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 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 宝玉听那声音很熟,却不是姊妹们,料着惜春屋里没外人,便轻轻掀帘进去,一看不是别人,竟是栊翠庵的妙玉。宝玉见是她,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凝思下棋,也没理会,宝玉站在旁边看她们下棋。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 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 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 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 妙玉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还没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 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争这个‘畸角儿’。” 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笑问:“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 妙玉听了,忽然脸红,也不答言,低头自看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 宝玉还没说完,只见妙玉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脸上颜色渐渐红晕起来。宝玉见她不理,只得讪讪地在旁边坐下。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才说:“再下罢。” 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地问宝玉:“你从何处来?” 宝玉巴不得这一声,正要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或是妙玉的机锋。” 脸一红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有什么难答的,你没听见人家常说‘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脸红,见了生人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红了,倒觉不好意思,起身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 惜春知她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都要迷住了。” 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 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琴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 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 妙玉道:“原来她也会这个,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 宝玉把黛玉的事细细述了一遍,说道:“咱们去看她。” 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 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 说着,二人走到潇湘馆外,在山子石上坐下静听,只觉音调清切,听得低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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